《撰梦地狱》陇容

1、楔子

　　有些路，该是要走，那咬碎牙，划破掌，万死千生也要往前的。

　　容昭期此刻的表情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像是要掩饰内心的不安和躁动，她强装着镇定，表情在红光里一扭一扭。
　　儒有沈动了动身子，双眼仍直勾勾地盯着院内的偏房，再叮嘱道：“等那魂魄出现，你就用黑鱼幡收了它。”
　　容昭期不答话，第一次做这种收魂的事，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控制脸部肌肉上了。不知这棋圣的魂魄何时出现，在墙外左等右等又看不清院内情势，若那魂魄不朝这边飘来，那到哪里去堵截？于是她才提议翻墙而入。
　　这时两人刚爬上墙头，便听得儒有沈大呼一声:“哎哎，正待此时！”再看时他整个人已灵魂出窍，身体瞬时塌了下去。眼看着他要跌下墙头，容昭期急忙伸手欲将扶住，不成想这没了命魄的身子特别沉手，连着将她一起带翻进了院子里。
　　这一摔狠狠地摔得她眼泪都快冲了出来，只得强压下呼痛声，就怕将人引来。等疼劲儿稍微缓些后，她吃力地将儒有沈的身子拖进假山里，自己寻了个视野稍阔又可藏身的地方躲了起来。
　　她在心里又将儒有沈叮嘱过的事默念了一遍：等他进到念墟以后，时刻保持镇定，一旦棋圣那团白花花的影子出现，她就要用黑鱼幡收了它。正想着，她猛然记起一件事，没问他要去多久！这下可有得等了。她顿时泄了气，再看看旁边儒有沈的身子，正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怪异地斜靠着石壁，一张脸隐在黑暗中，跟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她打了个寒战，迅速移开眼光，就怕那身体突然冲她裂开嘴，心不知怎的想道：对影也有成一人的时候！
　　正在容昭期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之际，大宅东南角的偏门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年岁约已弱冠，身着牙白色直身宽袖长衣，腰间环佩蹀躞带，步伐稳健。
　　“赵公子，您回来啦。”小厮殷勤地招呼道。
　　“有劳。”赵谡安（字却之）一身倦怠，仍是回应了一声。不用看，他也知道小厮转过身后敛起的笑容。
　　刚想回房，迎面又来了一个仆役，端正恭敬地行个礼道：“赵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好，劳烦带路。”
　　跟着仆役一路往书房去，赵谡安强打起精神。他又再一次回想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黑狮潭一役师父的阵法被敌军大破后天下哗然，据说未战毕师父就消失无影，此举更坐实天下人的各种猜测，说他黔驴技穷徒有虚名只是小事，阴谋论者猜测他早已叛国，正躲在西域过着锦衣玉食的逍遥日子。
　　这冯府的主人冯中谏乃当今天子做太子时的太傅，如今致仕多年，也曾与师父有所来往。之前听闻师父在京师出现，所以他才前来打探。冯中谏古道热肠，留他在此居住数日。如今过了几日又寻不得，加之他并不喜欢寄人篱下的生活。一路思量后，心下已有了计较，今夜就向冯大人辞行。
　　“老爷，赵公子来了。”
　　“请。”
　　仆役推开门，弯着腰把赵谡安送了进去。书房内，冯中谏正把笔搁下。这位年逾六十的老人面色苍白，一看就是久病之人，见了赵谡安，两眼不服输地闪起光芒。
　　“快坐，却之。”
　　“多谢冯太傅。”
　　两人在桌案旁正襟坐下，谡安问道：“不知太傅深夜寻晚生所谓何事？”
　　冯中谏的目光暗了暗，反问道：“却之可有尊师的消息？”
　　赵谡安摇摇头：“近日晚生接连到城中打听师父的消息，但自上次听闻师父曾在京城出现后便再无音讯。”
　　冯中谏点点头，捋了捋略有花白的胡子，正色道：“在却之看来，尊师是什么样的人？”
　　赵谡安思忖片刻，脱口道：“风神清仪，心无杂俗；不诱于誉，不恐于诽。”
　　“嗯嗯嗯，好一个不诱于誉，不恐于诽。我冯中谏虽比王先生年长，与他却亦师亦友，得他指点颇多，此生受用无穷。却也是不信他会犯下降投敌国，屈身为战之错。唉……”
　　赵谡安只听着并未答话。
　　“却之啊……”冯中谏拉长了尾音，像是洞悉了这曲曲折折的真相后又大彻大悟了人生般：“老夫在朝三十余年，知世事路途之坎坷，不足为外人道。越是深处朝野漩涡之中，越能感到各方势力的拉扯。就算一时的投诚，亦不能将一人抹杀，更何况，这事尚无定论！”
　　赵谡安听得此番言语，顿时浑身热血都翻滚出来，冷冷道：“太傅大人不知听到了何处的谗言诽语，也信了这番莫须有的臆测。虽说尚无定论，还不是坐实我师父的罪名！”
　　冯中谏知他护师心切，听了此话并未动怒，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气，“老夫相信王先生身有神力，非一般人可比。只是，王先生神机妙算，此生未有败绩，为何当日在庙算时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谋划？若其中另有隐情，又为何战毕之后又匿而不现呢？”
　　赵谡安已是冷静下来，起身后对冯中谏行了个揖：“晚生一时失态，冒犯了大人，大人海涵。晚生虽为不测流弟子，奈何才疏学浅，忝列门墙，今日无法为师正名，深以为愧。待日后寻得师父或知晓真情，必定前来向大人禀告。承蒙太傅大人不弃，数日来对晚生多有关照，晚生叨扰多日，心下惶惶，无以为报。今夜就向太傅大人辞行……”
　　絮絮叨叨说完一番诚惶诚恐的敬辞，赵谡安退身出了门，那守在门口的仆役也未再瞧他一眼。深秋夜晚的风像是带了刀子，轻轻刮过他的面庞，像是不论怎么小心翼翼，都去不掉一层屈辱一般。
　　他独自向客房走去，只等天光之后，离开此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昭期已是抵不住睡意，开始迷迷糊糊了起来。头撞到石壁的那一刹那才猛地惊醒，兔子一般将双手扒在假山上，红着眼细细张望了一番，四下寂静，才确信自己没有错过什么。
　　她正要松口气，突然一团白花花的影子从偏房冒了出来。她立刻手忙脚乱地将怀里的黑鱼幡掏出来张开，拔起腿便往外冲向那影子。许是冲得太猛，她猛然冲进那影子中，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团白雾。白雾中一张巨大的人脸凭空生了出来，眼口之处竟是无尽的漆黑。这可怖的情状把她吓得半死，顿时连连后退，只手胡乱得挥着，结果便是稳稳地跌进了池塘之中。
　　这掉进池塘的一幕正好被刚走过来的赵谡安看了进去。
　　陷在淤泥之中容昭期半响才哆嗦着开了眼缝，那团雾气已不知消失到了何处。她放下心来，正看到一个白衣人走过来，脚步稳当，这是人不是鬼！容昭期没听清他问什么，可能什么也没说，只见对方走到近前，向她伸出了手。
　　容昭期会了意，摇摇晃晃地从淤泥里爬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污迹，整张脸更花了。她一只手提了提湿沉沉的裙子，左脚再在池塘壁上寻了个凹槽，试了试位置。接着毫不客气地用泥乎乎的左手抓住赵谡安，正要一鼓作气借力上岸时，忽而听见回过魂的儒有沈尖着嗓子叫道：“没抓到？真糟！哎呀呀！碰不得！松开松开！”
　　容昭期一听，像是犯了大错被抓现行般，顿时不知哪里生出一股邪力，竟生生地将赵谡安的手往后一拉。两人双双跌入池塘中，她不痛，但也不敢扭头看这好心人啃了一脸泥的样子。赵谡安也傻了眼，心里不可避免地生出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愤慨，只恨恨地想“这好人是无论如何再做不得了！”。
　　此时儒有沈哇呀呀地大叫着跃了过来，将这略微尴尬的气氛踩得粉碎。他一把拎起容昭期，大展出一番了得的轻功，像只猫似的三两下就跃出墙去，不见了踪影，那吵杂声也似被砍掉般顿时了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