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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十章:难得君王重恩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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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府上,掖庭令领着两名宫婢前来拜访。
掖庭令朝丙吉恭敬地躬身一礼,便侃侃说明来意,“御史大夫多有叨扰,还望见谅!陛下圣德,欲报旧日恩人。奈何时光荏苒,如今却已物是人非。近日此二位掖庭宫婢自称陛下恩人,然却苦无佐证之人。御史大夫曾任职廷尉府,对此二人可面熟?”
坐榻上的丙吉一身简朴常服,面容儒雅而又不失威仪,他笑着拱手向掖庭令回了一礼,便径自走到两位宫婢面前上下仔细打量起来。端详许久,他捋了捋颔下的短须点了点头道:“这二人我却是识得,不过她们并非有恩于陛下。当年对皇曾孙有养育之恩的,只有渭城的胡组和淮阳的郭征卿。”
接着,丙吉便将当年的事情娓娓道来:
汉武帝征和二年巫蛊事发,卫太子刘据在江充、苏文等一班佞臣的栽赃诬陷之下走投无路迫于无奈矫诏发动宫廷政变,最终却因寡不敌众兵败自杀。事后,卫太子亲眷以及太子一党尽被诛杀,就连尚在襁褓之中的太子皇孙刘病已也受此牵连被投入诏狱。而当时,丙吉职任廷尉右监负责审理巫蛊之案,他深知太子谋反一事是被冤枉的,看到牢狱之中嗷嗷待哺的小病已,丙吉不禁心生悲悯。他便挑选了几名敦厚谨慎的女犯负责养育皇曾孙,其中就有眼前的这两位宫婢,但她们二人却是抚育不尽心多次打骂襁褓中的小病已被丙吉撞见,因此受到了丙吉的斥责并被解除。只有胡组和郭征卿待小病已视若己出、呵护有加,这才让刘病已平安无事地在牢狱中熬过了艰难岁月。
听完丙吉的叙述,掖庭令不禁感慨万端;而两位宫婢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大胆刁妇!竟敢利用陛下仁德之心欺君罔上,妄图从中矍取恩惠!该当何罪!”掖庭令忿然怒斥道。
两位宫婢吓得匍匐在地,其中一位连连哀诉,“老妇知罪!只是独子命丧战场,我等老无依靠。听闻陛下降下恩旨访求旧日恩人,老妇一时心存侥幸意图蒙混过关以求得些许抚恤。我等并无欺君之心,还望掖庭令明察!”
望着声泪俱下的两名垂垂老矣的妇人,掖庭令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既然此事已明,掖庭令该当禀明陛下。至于如何处置,陛下仁德自会有圣断的。”
掖庭令赞同地点了点头,朝着丙吉拱手答谢道:“多谢御史大夫!那本令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便领着两位宫婢出了府门。
丙吉送走掖庭令一行,心绪却有些波澜起来。或许,这么些年来苦苦隐藏的真相恐怕是再也没法不为皇帝所知了。
宣室殿,宫婢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一旁的掖庭令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朗朗禀明清楚。原本以为皇帝必会勃然大怒,不想刘病已却是平静地端坐在榻上面露哀伤之色。
“陛下……”见病已没有回应,许平君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以示提醒。
“禀陛下,请问如何发落这等欺君老妇?”掖庭令满脸肃然地躬了躬身。
刘病已却是没有立即答话,侧脸瞅向平君问道:“皇后,认为该如何处置?”
许平君起自民间深知没有依靠的老人生活之艰辛,她又心地善良,便劝谏道:“妾以为不应责罚她们,反而该予以赏赐……”
“奥?却是为何?”刘病已虽面色平静嘴角却是含着一丝微笑,显然他对她的答复大为满意。
“一则,她们毕竟抚育过陛下,虽未曾尽心却已成往事;二则,其子为大汉战死沙场以致她们老无所依,单就这一点陛下就应当予以抚恤。此乃妾之拙见,望陛下斟酌!”一席话竟是于情于理,闻者无不动容。
“皇后真乃古往今来第一贤后!”沈芊辰不禁激动地为平君拍掌称赞。
掖庭令亦是在心中对皇后大加赞许。
而跪着的两名宫婢早已是感动地热泪盈眶,头磕于地谢起恩来。
刘病已则向平君投来钦佩的目光,“皇后之意,甚得朕心。”转而,对殿下的妇人说道:“每人赏赐两万钱以作抚恤之金,二位日后但有难处说明便好,可不要再行投机之事了。”
“谢陛下恩德!谢皇后垂怜!”二人声泪俱下,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了。
“好了,你俩先下去吧……”
待两位宫婢走后,刘病已心情却有些沉痛了,或许他想起了曾经的牢狱生活又或者追思起了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胡组和郭征卿现在何处?朕要当面重谢她们……”刘病已骤然起身,目光期许地投向掖庭令。
掖庭令顿时一怔,他只想着查明宫婢这事却忘了向丙吉询问胡、郭的情况了,“臣有罪!忘记问了……”
病已笑着摇了摇头,“无妨…无妨…朕心中还有一些疑惑,正好要向御史大夫问清。朕亲自去登门拜访一下……”
夜幕降临,御史大夫府却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难道御史大夫这么早便歇息了?”站在府门外,刘病已困惑地望着黑灯瞎火的宅院,思量着到底该不该叩门进去。
“咚咚咚……”还未等病已拿定主意,沈芊辰却已悄然上前叩起了门环。
“芊辰……”平君喊了一声,试图要制止她。
“既然来了,就进去吧。我想陛下此时定然想知道旧日恩人的情况。”沈芊辰扭头朝平君吐了吐舌,便浅笑吟吟地继续敲门。
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老仆从里面探出头来,拱礼便道:“主公已在堂上恭候陛下许久了,请进!”
病已三人惊讶地面面相觑,便随老仆进了内堂。
“臣恭迎陛下圣驾!”丙吉肃然跪拜在地。
“爱卿请起!”病已将丙吉从地上搀扶起来。就在两人对视的那一刹那,一种久久萦绕的亲近之感便又从他心头涌来。众人坐定以后,刘病已便问道:“丙卿,如何知晓朕今夜会来?”
丙吉举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捋着短须满面祥和地回道:“陛下报恩心切,掖庭令一时疏忽却将陛下最想了解的事情忘记问了。如此,臣忖度陛下必会亲自来访。”
“哈哈……丙卿,大智!”刘病已爽朗一笑,便也举起茶盏一饮而尽了,“爱卿既知朕的来意,不知可否相告?朕要重谢胡组、郭征卿,以报当年养育之恩。”
不想,丙吉却是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面露哀色地回道:“胡组、郭征卿皆在前些年过世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乍闻这一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刘病已一阵眩晕,震惊地从榻上站了起来,“诗云‘无德不报’,朕意报答恩情而恩人不在,难道是要让朕抱憾终身了。”说着,眼眶却是罕见地通红了起来。
座旁的平君和芊辰也感慨地举袖拭了拭泪水,一时满堂竟是寂然无声笼罩着哀伤的气氛。
“她们有后人吗?”病已稍稍平静了一下心情,便又朝丙吉投来了烁烁期许之光。
“二人各有一子……”
听到恩人有后,病已心情才总算好转起来,“如此,朕心方安。”随即,他便挥毫写下旨意:朕微渺时,渭城胡组、淮阳郭征卿于朕有旧恩,厥功茂焉。然天不假年,朕意欲报恩而恩人离世,朕甚为遗憾。幸奈上苍护佑,恩人后嗣不绝,使朕有报恩之径。其赏胡组、郭征卿之子钱各二百万,免除终身徭役、赋税。”旨意拟定,便吩咐内侍快马发往渭城、淮阳去了。
“老臣代胡组、郭征卿谢过陛下隆恩,相信她们在天之灵也会感激的。”
刘病已神情凝重地摆了摆手,“朕之本意在于报恩,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朕知道当年巫蛊之案闹得极是凶险,在那危难之际能够挺身而出冒死护朕,朕每每想起不禁油然生发感佩之心。”
丙吉听了,却是沉默地不再多说一句话了。
“御史大夫,朕想当年的恩人绝不仅仅只有胡组、郭征卿……”刘病已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目光炯炯地瞅向丙吉,仿佛已经看破了一切。
“这是当然,譬如前掖庭令张贺……”丙吉不自然地笑了笑,却是和皇帝装起了糊涂。
“张叔待陛下自是恩重如山,不过依妾看来却有一人护陛下绝不亚于张叔。”许平君浅笑吟吟地望了望病已,便将视线落在了丙吉身上。
“奥?不知皇后说得是谁?”丙吉性情宽厚,不到最后却是死活不愿将事情说破。
“皇后都已看出来了,以丙卿之智难道还要继续隐瞒吗?”刘病已笑着看向丙吉,心中久久萦绕的信念却是越发笃定了。
“不知皇后如何推晓得?”丙吉倒是泰然自若,朝着许平君摇摇拱手一礼,便端坐在席上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其实很容易推测的啦……”许平君笑吟吟地回道,便条分缕析地侃侃道:“胡组、郭征卿不过赭衣之囚,以她们当时处境自保尚且难说,更何况保护陛下。她们对陛下只能予以阿保却不能化解凶险并以特殊关照,而行暗中护佑的只能是当时的办案之臣。再者,陛下是在大赦以后才被接出送到掖庭交由张叔抚育的。其人,必与张叔交情甚厚。胡组、郭征卿出狱之后,何人还会一直默默在乎她们?必是那个办案之臣。”一席话说完,许平君静静地瞥向病已,“陛下,妾分析地对吗?”
“皇后聪慧,真真道出了朕的想法……”刘病已赞许地点了点头,又朝芊辰问道:“你可记得朕即位困窘之际,张叔临终前留给朕的那张帛书却是交于何人?”
“如何不记得,却是我送达的嘛。御史大夫丙吉呀!”沈芊辰故作惊讶地叫了出来,其实她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丙吉嘴角无可奈何地挤出一丝笑意,“帝后明察秋毫,老臣当真惭愧也。”
此时,刘病已缓缓走到丙吉跟前竟是深深地躬身一礼,“恩公在上,请受病已一拜!”
“陛下,这是要折煞老臣也!”丙吉惶恐地从席上起身,走上前来就要将病已扶起来。
刘病已缓缓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望丙吉,“丙叔叔,病已找你找得好辛苦……”
丙吉却也不顾君臣之礼地老泪纵横了起来,紧紧抱住病已竟是放声痛哭了起来,“老臣无能,这些年来陛下受苦了……”
此情此景,平君、芊辰不禁又是泪如雨下了,她们被这种超越君臣之道的深厚情意深深地打动了,更为病已找到旧日恩人还感到欣慰不已。
“芊辰说得宫中贵人,莫非就是丙叔?”刘病已抹了抹通红的眼眶,恍然大悟地问道。
“然也!”事到如今,沈芊辰便也不再隐瞒了,“其实,我和丙叔在陛下登基之前就认识了……”
一语既出,病已不禁大感疑惑,“你不过才来长安一年有余,在民间时候也是与我们常在一起,如何结识丙叔的?”
“就是媒婆去平君家提亲的那次,我才知晓原来丙叔一直在暗中襄助陛下。正是因为丙叔托媒人送来了大批聘礼,许夫人方才同意让陛下迎娶平君的。那天晚上,我正好去找张叔说明这事,不巧便遇上了丙叔。丙叔一直让我隐瞒这事却是憋得我好生难受,如今终于说出来了,这下心里舒坦了。”说完,芊辰便朝丙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
“芊辰你这碎嘴丫头……”丙吉无奈地笑了笑,言语间却是满满地疼爱。
“丙叔……”刘病已又一次被感动了,此时他才明白原来是丙吉真正撮合了他和平君走在了一起,“平君,让我们一起向丙叔跪拜谢恩。”
“容平君也亲切地唤您一声‘丙叔’,平君在此敬谢丙叔之大恩!”说着,她深深地敛袂一礼。
“这可真是折煞老夫了……皇后、陛下,快快请起!”丙吉一时忙乱,却是不知先扶谁是好了。
一旁的沈芊辰却是嘿嘿笑个不停,“丙叔,陛下和皇后成婚当日却没高堂呢。既然是你成就了他们的良缘,就当他们重新拜一次高堂吧。”
一席话,却是惹得满堂轰笑了起来,气氛变得也融洽了起来。
“丙叔,无论如何朕必要重谢于你!为你封侯进爵,以报旧日恩情。”刘病已举起酒爵,如待长辈一般谦恭地敬了一盏。
丙吉也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却是满脸肃然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这是为何?”刘病已不解地问道。
丙吉放下手中的铜爵,慨然拱手回道:“臣在霍氏党羽看来,已是霍大将军的左膀右臂。如陛下以旧恩名义为臣封侯进爵,他们会如何看待?必然认为陛下施恩于朝廷重臣妄图拉拢,以此来翦除霍氏羽翼。陛下初登大位、根基未稳,万万不能让霍党怀疑陛下有夺权之心。还望陛下三思!”
听完丙吉的一席话,刘病已不由地对他越发地敬重了,然而心中却难免有些愧疚不已,“难道就这样隐恩公之大德,朕于心何安呐?”
“望陛下韬光养晦、励精图治,以使国泰民安、中兴汉室。如此,臣之所愿!万民之所愿!”
刘病已肃然站起身来,朝丙吉深深地鞠了一躬,“谨受教!朕绝然不会辜负丙叔教诲,朕必让大汉国富民强,子民安居乐业!”
“如此,臣代天下万民先谢过陛下了!”
从丙府出来,已是三更时分了;然而,病已、平君、芊辰三人却是丝毫没有倦意。抬头望向浩瀚的夜空,明月如昼、繁星点点,刘病已神清气爽地笑着说道:“朕心事已了,是时候该到民间走走了。整日窝在深宫内苑,不但受制于人又无法体察民间疾苦。平君、芊辰,你们以为如何?”
“我等正有此意!”平君、芊辰笑盈盈地异口同声回道。
“如此甚好!那我们回宫收拾一下便出发!”说着,缰绳一抖,马车便辚辚朝皇宫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