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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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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究竟为什么活着呢?
这是从那天开始夏致所一直思考的问题。
7 岁那年,刚上二年级的夏致,第一次在奶奶的葬礼上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
如果你想要听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的话,那么可能就要失望了。因为对于夏致来说,奶奶的去世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悲痛,反而是在其他的方面起到了作用。
夏致从小随着父母的工作一起在全国各地生活,与在老家浅川的奶奶并非特别熟络,只是印象中那是个和蔼的老人。只要乖乖的回答她的问题,陪她说话就有糖吃。但是夏致并不是特别爱吃糖的孩子,所以即便如此,夏致也经常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说些惹大人生气的胡话。
然后,在那一年梅雨时节的一天,他们说奶奶死了。
7 岁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夏致至少已经知道葬礼是一个不能随意说话的场合。然而他所不能理解的是死亡究竟代表着什么——直到现在,夏致也不能十分明确说自己已经知道了。
那时的夏致总是看着,听着,父母和亲人都说那时的夏致是个乖孩子——虽然说夏致一直是。
夏致还记得在那个灰色的晚春日子里,雨水从凌晨开始就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地面上的春泥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厌恶的泥泞。夏致和父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从家里开车出发,汽油混合着皮革的味道让年幼的夏致想吐。
终于,在天空逐渐变成浅灰色的时候和本家的人在郊区的别墅合流。
随意吃了一点点心作为早餐之后便开始向着殡仪馆进发,火化用的殡仪馆在浅川郊外的一座山里。那段路程并不算长但是却走的很慢,并不平整的山路将夏致颠簸的不行,本就困倦的夏致也因此没法继续睡觉。若不是因为本就没吃什么东西,不然夏致一定会因为晕车而吐出来。
中间的那些环节夏致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记忆中的画面仿佛一张浸了水的旧照片,暧昧而充满怀念。但是,真正的告别仪式开始的时候,却有一种情感让夏致至今难以忘怀——惊讶。
也许是因为之前听到的故事也好,也许是在那之前已经在网上看到过的一些电影和电视剧也好,在夏致的印象里死亡似乎永远和痛苦与挣扎联系在一起。然而现实中的那副场景却和幼小的夏致所固有的观念并不相同。
那个对于自己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厚感情的老人,此刻安详的躺在那个铺满鲜花花瓣的床上,穿着一身夏致从未见过的雅致的衣服,半身盖着一层薄薄的单子。
身着黑衣的亲人们——夏致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依次上前鞠躬,行礼,然后绕回到人群中,渐渐地人群中开始传出了低微的哭泣声音。这时,夏致被站在身后的父亲轻轻地推了一下。
「该你了。」
没有任何其他指导,夏致的父亲就像每次让夏致去做那些第一次做的事情一样,没有教他该如何去做。
夏致学着大人的模样向奶奶走去,他心里有些紧张,他在害怕着,他害怕发现奶奶其实异常痛苦,又害怕万一自己不会哭出来是不是会被人当作怪人。
然而当夏致走到奶奶的遗体旁边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一切担忧都是多虑——夏致从未见过那么让人感到安心的表情,他的奶奶就想睡着了一样,这没有任何文学上的修饰意义,真的如同一个沉醉于美梦之中的老人一般,而那个表情则给夏致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低头,鞠躬,奶奶的表情又近了几分,那种直面死亡的感觉让夏致觉得自己理解了什么东西。
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夏致的心底升起,他觉得自己又冷又饿,鞋里都是水,头发也黏糊糊的,眼睛困的睁不开委屈极了。他很想冲进奶奶的怀抱里,就像平常那样直接在老人瘦小的怀抱里睡去,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就在这时,眼泪仿佛刺眼的东西从眼眶里钻了出来。
回想起来,夏致觉得那时候让自己哭出声来的竟然是一种近似于嫉妒与羡慕的情绪,那就好像是小孩子在看到其他孩子得到了奖励时的感情。虽然夏致从来没有因为嫉妒别的孩子而哭过,但却能够明白那种感受。
他记得自己被大人拽了开来,但因为泪水阻挡了视线所以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将自己拉开了。
之后是如何被家长牵到一旁,又被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亲戚们前来安慰,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着鼻子停止了哭泣,夏致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过这些一点也不重要,因为那是第一次,夏致明确的产生了对死亡的好感与对生命的厌恶。
整个下午,夏致的父辈们在那家殡仪馆不远的餐厅包厢里开着关于奶奶的追悼会。一会儿一个人起来慷慨激昂的说一番奶奶年轻时的作为,说到痛时又哭泣着坐下。一会儿又一个人起来总结那些儿孙们受到奶奶的恩泽,说了一会儿声音便再度因为哽咽而消逝。再过一会儿又有人说奶奶这是寿终正寝应当是喜丧,举起酒杯劝大家不要在老人面前一脸苦脸。
就这样,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的哭着笑着,让根本听不懂这些的夏致感到沉闷,于是便干脆索性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溜到了包厢外的走廊里。
红砖砌成的平房在包厢外的回廊并没有多宽,雨水仍旧不断的从天上落下限制了夏致的活动空间,百无聊赖的夏致只能盯着被雨点打出潋滟的水坑思考一个问题:
人类,究竟为什么而活着呢?
那时的夏致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是多么边缘的一个问题,他只是单纯的想:如果奶奶能继续活下去,在餐厅里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男人女人们是不是就会安静下来呢?整个下午的时间,夏致仿佛被遗忘在人群之外,而夏致则体会到了封闭于自己的世界中与自我对话的乐趣——仿佛所有人都注意不到自己一样——如果自己能代替奶奶死去就好了,奶奶一定比自己更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吧?死亡一定是一件令人感到舒服的事情吧?不然为什么奶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雨声逐渐熄灭,西沉的天光透过行云在水洼中飘过,夏致就那么盯着水坑发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夏致一个人,然而为了能够解释那些以当时的年纪来说无法解释的问题,夏致仿佛又感觉到自己并非是一个人。
其中一个人设问,另外一人回答。
夏致并没有人格分裂症,他清楚且明白的知道不论是设问的一方还是回答的一方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只不过是站在不同的角度上进行思考。在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个回答的人应当是人格中与现实世界接触的自我,而设问的一方则是代表着潜意识与内心驱动的本我。
人类为什么而活着?死亡又意味着什么?
奶奶的丧事很快结束,周围的一切又开始恢复正常的运转,那一天的一切仿佛都只存在于照片之中,甚至连爷爷也因为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而逐渐忘记了奶奶的存在。
然而,从那天起,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却已经脱离了奶奶去世这些表象本身抽象成了一个又一个梦魇纠缠着夏致,从小学一直纠缠到中学又纠缠到大学。
在这之间虽然夏致的世界观和行为模式也有了明显的转变,也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外人面前伪装成那个不讨人厌的夏致。但是却有一点从未改变,越来越清晰——能够就那样安详的死去的想法。
在接触到了不同的事物,不同的人与不同的知识之后,夏致开始为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想法寻找借口——也许是因为我生来不如别人,也许是我父母的错,也许是因为我前世犯下了什么错误。
夏致习惯性的在独处的时候思考那些常人觉得无所谓的问题,并将每一种可能用的上的理论与知识和自己的想法拼在一起,那个过程就像是第一次接触到乐高积木的孩子一般在不断的尝试中搭建出事与愿违的造物。
直到在大学的哲学课上老师自嘲的说如一个人到你们这个年龄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话不是哲学家就是疯子的时候夏致才终于发现自己的想法如此与众不同。
「人类,究竟为什么活着呢?」
即便是偶尔对最好的朋友直接这么问出来,也只会得到似是而非的答案。不仅如此,还会因为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而被对方所讨厌,经历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之后夏致变「学乖」了,再也不向朋友提起这些事情。
朋友尚且如此,夏致更不敢和家长与教师说这些「奇怪」的话。
如此多年过去,其实就连夏致自己也已经知道了答案,只不过,对于自己所得出的那个答案,夏致有些不愿承认。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夏致在面对那么随便的回答自己的问题的李晓时会发怒的原因。
夏致的答案简单至极,而绝望至深——
「人类只是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知道,就擅自的活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