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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惊入盗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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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外头大雨声嘈杂,陆孜贴着胡床难以入眠,仰起脖子见黑暗中那把摇椅正吱嘎吱嘎——十分规律的摇着,也不知摇椅上那人睡着没有,真是个怪人,脾气怪,举止怪,样子也怪。
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心中的疑虑越深。总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里,却让她摸不着一点头绪。
静谧无声的夜里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若有,若无。她起先以为是幻觉,但认真侧耳去倾听时,却细细的蔓延在空气里。
陆孜正想叫醒石暄,一道巨大的黑影却突然扑面而来,捂住她的口鼻,嗅到布巾里有蒙汗药的气味,她更瞪大眼睛奋力挣扎。
一声惨叫划破黑夜,整个船舱忽然灯火通明,石暄握着滴血的匕首如修罗恶鬼般立在眼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阵骇人的寒意。
那人背脊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十分痛苦地喘息中。“石暄!”陆孜大叫一声,他浑身一颤,哐当——匕首甩在地上,他似回过神般的回头看了陆孜一眼,幽黑的瞳孔里充满了痛苦的回忆,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他将贼人一脚踢转过来,居高临下的审视他,那人跪起来求饶道:“…小人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公子放过…”
石暄沉吟道:“作案手法如此熟悉,看来不是第一次犯案了吧。”
“小人只是受…生活…所迫。”
“生活所迫?”石暄冷哼一声,“你分明四肢健全,不去谋事做却行偷鸡摸狗的事。”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我本也是良民,可自从官府开始回收臭钱,我家里攒了大半年的钱币都被收走了!家里有个刚满月的娃娃,出于无奈只好…哎…”
石暄皱眉,反问他:“难道官府没有补贴钱币?”那人摇了摇头,说:“那些官差只说私藏私铸的臭币是犯法的,我们只好全都上交了。后来我想去寿王府讨个公道,却被王府的侍卫拦在了外头。”
石暄又问:“遇到这种情况的大约有多少人。”那人想了想说:“大概有几百人。”石暄轻叹一口气,帮他处理了伤口,又拿了些银子给他,嘱咐他千万不要泄露此事,便放他走了。
此事之后,石暄似乎表现的忧心忡忡。陆孜迟疑片刻走上去问:“石头,你怎么了?”
石暄被她的声音拉回神来,突然不耐烦地一挥掌将桌上的物品尽数扫落,喝止道:“闭嘴,你再多言一句便给我滚出去!”
陆孜被他吓了一跳,心头窜起一团火,两人僵持之下,石暄一脚踢开凳子,快步走了出去。
他看出了这事里头的端倪,百姓钱财被贪污的事寿王不会不知道,那么可能只有一种——是他授意而为。
想不到这个寿王胆子大到居然敢在天子脚下中饱私囊。寿王蒙受圣恩居然也糊涂到了这个地步,真不知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愚蠢不堪呢。
***
历朝历代统治者就极为忌惮市面上臭钱泛滥,所谓臭钱其实是私铸的铜钱,成色与分量皆不如官铸的铜钱,久久而久之,每每私币泛滥对政府皆是极为不利的。所以回收臭钱便成为了一场浩大弥久的工程。
这里头还有大大的学问,行事太急往往会民生哀怨,行事太宽又成效不著。所以无疑是一份苦人差事。
近日一封状告寿王的上疏呈递到中书省,因着事关重大,中书侍郎便将此事告知中书令李林甫。
李林甫本就是寿王派系的人,果断将上疏给截了下来,只见末端签了几十个署名,字迹歪歪扭扭,极不公整,必是这些个不识文断字的百姓在某人的指导下写出的。
这篇文章也必是出自那人之手,行文流畅,字句恳恳切切。再看这笔迹如劲松流云,劲中带柔,尾端迤逦。
看来有人在暗中集结百姓,欲对寿王不利。
李林甫正色道:“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怕浊了圣上的眼,驳回便是。”待侍郎退下后,李林甫立刻写了封信命人呈递给寿王。
寿王踹踹不安,命人叫石暄前来商量。石暄来时,李瑁正于庭中插花,一簇明媚的蔷薇斜倚在端口瓷瓶,红蕊点点,似流霞似晚云。
李瑁见他来十分开心,将这御贡瓷瓶赏赐给他,石暄谢过,才说:“不知殿下召我前来所谓何事?”
语气虽是疑问的,但他心里却是毫无疑问,果然李瑁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给他看,“这是本王截获的,他们想上疏给天子诬告本王。”石暄看过后,判断说:“这显然是用左手写的,避免让人辨出笔迹。”
咔嚓——花枝簌簌颤动,剪下一簇蔷薇,李瑁眼角已有冻雪般的冷意,嘴角一点点沉下,喟叹道:“他们扬言要围堵在上林苑外,要在圣上面前状告本王,你说该如何是好?”
石暄微微一笑,双眸平静无澜,转头望向墙角欲滴的翠竹,说:“殿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不不不。”李瑁将信纸撕个粉碎,摇着头轻声说:“山野之地,盗贼猖獗,他们这六十二个人是死于盗贼之手。小暄,这件事本王就交给你办了,相信你必不会使我失望的。”石暄嘴角微拧,形状有些扭曲,沉默片刻便寻机告退了。
今日院子里十分闹腾,大的小的都来凑热闹。
时值夜晚,日头歇下,天气正是凉爽时。屋外翠竹交织,竹影倒映在薄薄的绡纱上,勾勒出穷枝错落的花影。屋内放着口大锅,正噗噗冒着热烟,还带着一股香辣味。
宝珠与丽香等人围着漆红大圆桌吃火锅,席间有说有笑,气氛活络。
肉盘子进空盘子出,陆孜在厨房小灶忙得不亦乐乎,真是想不到原来长安的人也喜欢川蜀的口味,她想着日后要是能在长安开一家陆记川蜀火锅,那该是稳赚不赔的吧。
搞不好名气太盛,连大明宫的皇帝都忍不住偷偷来品尝。
走廊已点上了大红纱灯,冰冷的薄纱外红光盈盈。陆孜端着菜盘向屋子走去,远远便听见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传来欢声笑语。她颊边微笑浅和,却见窗台外站立着一人。
与屋内的欢腾笑语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世界是冰冷的沉默。
窗内侧出的灯火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浓墨重彩的线条,泄进屋檐下的月光如孤寂流霜般凝伫他的脸庞。
夜风穿廊而过,拂起一片石榴花坠落在他身上,他伸手拂去,却又一阵风将火红的花瓣引到他身上,他便再懒得去拂,随它这样。
陆孜重重咳嗽一声,他转过头来淡淡扫她一眼,便又去仰头注视着远处的星石。她将盛满肉片的盘子搁在窗台上,顽笑着说:“大晚上站在这里做游魂啊。”
“忽然觉得这样很宁静。”石暄道。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怪人,明明长安城里有府宅无数,却站在别人屋外当晾干。”
石暄失笑:“大概是因为地方太多,反而有时觉得无处可去了。”陆孜对着夜空哈了一口气,眼中是简单纯粹的笑意:“因为对你而言那只是砖瓦窃成的冰冷房子而不是家。”
呼呼一阵风吹来,吹起一片落红掉在她耳廓上,她似没有察觉,耳下的琉璃耳坠幽幽晃荡,在雪白细腻的颈部洇出水银般的柔色。
石暄心中一荡,伸手帮她拂去耳朵上的落花,这时宝珠从屋内出来,正要去厨房要菜,掩袖轻咳了一声,石暄已收回了手。
宝珠唤了声“石爷”,从陆孜手中接过菜盘,私下挤眉弄眼朝她煞有暧昧的笑笑。廊中只剩下两人,不知怎的,她只觉得耳根子沸成了火烧云,直直蔓延到颈后,他幽深的目光却像是大圣的火眼金睛。
便是一根毛发落地此时也纤毫毕现,陆孜紧捏着薄纱寒绢,跺了跺脚忙往屋内跑去。
石暄站立良久,终是叹了口气转身向石阶下走去,身后的雕花木门忽然开了,陆孜探出一个脑袋,扭捏了半晌,低声说:“宝…珠姐和丽香姐…叫你进去吃火锅。”
里头立即传来宝珠嘹亮的嗓音:“得了,就别拿我们当挡箭牌使。”
石暄站着不动,只轻轻说:“那你希望我来么?”陆孜怔住,没料想他会这样问,她哪里有什么所谓不所谓的,不过是多添一双碗筷的事。她正要说些什么,石暄微微一笑,“罢了,我今晚也还有些事要办。”拂了拂月白的袖子,扬长而去。
远处,一阵幽咽的铁箫似流水般从箫洞中泄出,只见远去的他拿着一支铁箫于月下漫步独奏。
箫音如树梢黄莺啼鸣,一抹云烟般在空气里氤氲开来。曲中饱含无限哀愁,与这地面的流霜,院中的残花,夜空的冷月相泣相诉,让人听得心中泫然欲泣。
陆孜遥望着他的背影,白衣在月下如雪莹般洁白无瑕,今晚的他似乎格外悲伤,悲伤中隐隐透露着丝无奈还有一些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吁了一口气,抬头去望淡墨色的天空,一朵乌云将明月遮住,院中起了风砂,她蹙眉道:“今晚大概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