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浪天鹰

6、惊凌霄杨戬刻柱 入风致纯狐展颜

　　有道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杨戬再一次踏上凌霄宝殿的时候，却是随着封神众人来朝见玉帝。
　　虽说朝见，杨戬也并未有什么恭敬之心。封神开始时，他来西岐相助师叔，与哪吒等人并肩作战，也觉快意。谁料想从周军拔营出发开始，自己便被调离主战场，只去督粮，回来一次师兄弟死一批，眼睁睁看着同门死在眼前，空有一身本事，却被一句“定数”压着不能相救，杨戬有股深深的挫败感。
　　当年下山前，师尊招他去玉虚宫时说：“你虽然于道法中能明善恶，然而尘世与道还有差别。这一番劫难，于他人，是杀身之祸，于你，是杀心之劫。”他当日只想着，天外有天，这一去恐怕要吃许多败仗，素日的骄傲性子会被磨了，却不料竟是让他眼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伙伴相继死在眼前！
　　更有那准提接引二人半路杀出来，打乱一番盘算，挑拨了两教弟子相残，从中渔利。只恨他们道高，无法除了这西方教。
　　封了神又如何？从此受天庭辖制，皇权至上，任你是修道之人也不能逃脱。
　　乱纷纷众人赐封毕，各自归位。这一下，便将杨戬闪了出来。朝堂上渐渐静了下来，都看向站在正中央的杨戬。杨戬仍旧神游天外，还在想着玉帝这怎么搞的，凌霄殿连个顶都没有。
　　玉帝看着杨戬，见他心不在焉，颇觉恼怒：“杨戬，你在想什么？”
　　杨戬被雷震子捅了一下，回过神来，随口答道：“归心似箭，在想师父。”
　　玉帝正要骂他，却被王母扯了一把袖子，压下火气，准备依照旧例走流程：“今有玉泉山门人杨戬，扶正黜邪，襄助天道，可堪成仙，今封……”
　　杨戬截断了他的话：“不劳陛下操心，杨戬早已得道了。”
　　玉帝一句话噎在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
　　哪吒闷笑。
　　王母悄声说：“他确实有道号了，是紫霄宫鸿钧老祖亲口定的。”
　　玉帝有些恼怒，低声说：“那朕封他什么？他上来做什么？”
　　不想杨戬耳朵特别灵，此时看着被封了神的师兄弟，心中苦闷，更不想给他留脸：“我上来只是走个过场，你要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众人大哗。
　　王母倒是很喜欢杨戬，又想给他定下身份，便开了口：“清源妙道真君年幼得道，聪慧敏锐，伐商之战屡立奇功，爱护同门，赐王爵，封昭惠仁佑王。在天庭兴建王宫。”
　　杨戬知道西王母乃是昆仑之人，并未顶撞她：“多谢娘娘厚爱，只是我想回山，并不想留在天庭。娘娘的好意，杨戬心领了。”
　　玉帝瞪大眼睛看了看杨戬，又看王母：“他居然谢你？”
　　王母心说我又没得罪他，眼珠一转，对杨戬说：“既然二郎真君喜欢自在些，那也无妨。本宫命将作大匠在灌江口为你建造王宫，往后是在玉泉山生活，还是去灌江口，都随你，如何？”
　　从这往后，有熟识之人，便也称呼杨戬二郎真君了。
　　杨戬还要说什么，早被受了嘱咐的雷震子、韦护等人截了口，拉着他谢过了，便要离开。
　　本来一场封赏就此结束，皆大欢喜，不想玉帝又要作死：“杨戬，你如何擅自行动？如此不听号令，真是狂妄之极！”
　　雷震子等人忍不住看向玉帝，满脸都是“你为何如此想不开”。
　　杨戬冷笑一声：“狂妄？听你号令？”此时尚无毛笔，杨戬扬手唤出三尖两刃刀，在凌霄宝殿的柱子上刻下了五个字：听调不听宣。
　　杨戬收刀，慢悠悠说道：“王宫也不必建，我父亲留给我的家还没全部烧干净。”
　　众人瞠目结舌，杨戬拂袖而去。

　　在玉泉山住了几个月，杨戬还是被师父连人带狗撵去了灌口居住。
　　“快去吧，玉帝给你家挂了新牌匾，还扔了一堆人，你不怕他们把你家糟蹋了？”
　　兴许是见了玉帝一面，被他的作死传染了，临走前杨戬好死不死问了一句：“师父，你这么急着把我撵走，是不是对我娘有什么企图？”玉鼎被说破心事，顿时又羞又气，将杨戬撵出山门，声称一千年内不许他回山。
　　杨戬想了想，隔着山门还是提醒了一句：“师父，虽说红尘渺茫，但我也未必不能再寻到我爹，你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快滚回你家吧，为师从没收过徒弟！”门内传来玉鼎的咆哮。
　　这边新鲜出炉的仁佑小王爷，背着个小包袱，一人一狗，溜溜达达地往灌江口走去。天庭密牢里，玉帝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说：“你叫纯狐？”
　　纯狐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玉帝也不以为意，又说：“你当日为私仇谋杀亲夫，又私自逃逸，本该处斩。然而朕心存仁德，想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纯狐轻笑：“陛下的是非善恶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哪有生父被杀，还要曲意逢迎杀父仇人之理？”
　　玉帝拍桌叫道：“若不是因为你，你父亲也不会死！”
　　“好啊，那我祝你将来也为了女儿的婚事遭难！”
　　玉帝大怒，一把抓过纯狐，拉拉扯扯，将她推到一扇窗户前：“你看看这是谁？”
　　纯狐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呼：“父亲！”
　　玉帝冷笑：“他再不去转世，可就没命了。”
　　“你威胁我？”
　　玉帝此时的表情分外阴森：“朕只是给你一个选择罢了。”
　　纯狐沉默半晌，说：“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要你去杨戬身边，迷惑他，撬开他的口，探清他的底细。”
　　“那是你外甥！”
　　“他是谁还不一定呢。我要你查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云华的儿子！”

　　杨戬背着包袱，头上顶着只小黑狗，站在旧居门口，看着那金光闪闪巨大无比的“敕造仁佑王宫”六个大字，心说难怪凌霄殿那么丑，原来玉帝果真没甚品位。
　　这些仆役早被王母娘娘叫过去训了话，从云镜中认了杨戬与昆仑众仙的相貌。见杨戬来了，忙一个行礼迎他一个跑去通知管家。
　　等到杨戬进了大门，便看见一排溜仆从婢女向他行礼。这当中有一女子，沉稳冷静，目如秋水，衣饰与旁人不同，杨戬只觉眼熟，便问她：“你叫什么？”纯狐不想他上来就问自己，想着反正自己名字也没人知道，直说无妨：“我叫纯狐。”
　　杨戬一愣。旁边管家已经站出来了：“大胆！王爷问话，你怎敢如此无礼！”
　　杨戬斜了那人一眼：“在我面前，岂有你出口说话的份？”
　　那管家慌忙行礼认罪。
　　“把大门那破牌子给我换了。”
　　“这……王爷，换什么？”
　　“风致。这牌子原来就有，你给我换回去。”
　　管家眼珠一转，想起这些换下来的牌匾都堆在柴房那里，忙点头应了。
　　杨戬懒得理他们，让管家自己安排这些人，命他们明日辰时来芝兰亭听训。又对纯狐温声说：“你随我来。”
　　一边走，杨戬一边想着，既然回来了就还得重新收拾收拾，各处花园要有人打理，母亲向来喜欢桃花，紫萱堂那里便还是栽种桃树好了。飞禽走兽倒是不用愁，过几日去打个猎就都齐了。南苑之前被大金乌烧掉的那一片要拆了重修才行。这各处的牌匾题词都要换，谁这么找抽，把他爹刻好的牌匾都给换了？不找回来原样挂好看他怎么收拾他们。
　　此处自他拜入师门就再没回来住过，救出母亲后回来施法封了，此后历经夏商两朝，不曾开启。
　　昔日他在猿飞山看父亲练武，雪孤台听母亲论茶，如今回来，却只有他一个人居住了。
　　纯狐跟在他后面，一路穿过金风阁，过了枫栖亭，杨戬抄了个近道，绕了清荷园，来到昔日所居的安乐院。这里空空荡荡，门窗也旧了，门前那杨柳虽有法力护着，不曾枯朽，却枝干叶黄，叫人提不起好兴致。
　　杨戬心情更加不好：“来人。”
　　纯狐左右看看没人，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在。”
　　杨戬有些尴尬，说：“我不是喊你。来人啊！”
　　纯狐说：“那你别喊了，这里肯定没人。”没看门上的大蜘蛛还趴着的么？
　　杨戬觉得奇怪：“不是派来这里好几个月了么？怎么连排班都还没训练好？”
　　纯狐这几天累得不行，此刻没有别人，更不想讲究什么礼数：“不是没训练好，只是自从来了这里，管家就带着我们打扫卫生，现在还没收拾完呢。”
　　杨戬挥掉蜘蛛，推开门，施法除了灰尘，让纯狐也坐了，这才问她： “管家带着你们打扫？”上下打量了一下纯狐：“他们给你安排的是什么身份？女官？大姑娘？总不能是被送来粗使的吧？”
　　纯狐摇头说：“我不是粗使丫头。”
　　杨戬十分奇怪：“管家都下手了，居然还没打扫完？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纯狐掰着指头数道：“两个管家，四个外管事，四个大姑姑。贴身侍女八个，二等侍女十二个，粗使侍女十八个。随身侍从八个，二等侍从十二个。杂役三十六个，园丁花匠还没来，大概有三四十个吧。”
　　杨戬边听边点头：“嗯，继续。”
　　“没了。”
　　“没了？”杨戬呆了呆，“就给我配了这么点人？”
　　纯狐点点头。
　　杨戬大惊：“卫兵呢？针线房的人呢？浆洗房的人呢？负责采买的人呢？迎来送往我用谁？工匠呢？仪仗送来了，仪仗队呢？轿夫呢？各处值夜的呢？巡更的呢？书房谁照管？侍弄鸟兽虫鱼马匹的人呢？清荷园里要有挖藕采莲的，紫萱堂的桃、月妆楼的梨、图天村的杏子、李子、枣、栗子、梅子、桑椹要摘，还要做果子饼，酿果子酒，这些都谁来管？”
　　纯狐心想你小子净想着吃了，当年日子过得不错啊，这些东西那时候就见了：“可能都算在你那三十六个杂役和园丁花匠里了。”
　　杨戬默默抬头望天，太欺负人了。
　　“要么就别给这个爵位，给了还要亲自派人来不让我自己买，结果就弄这么一出，玉帝到底在想什么？他瑶池也这么寥落吗？”
　　“我去瑶池听训的时候，满宫里确实不见几个人。”纯狐也很同情他，更同情自己，没了家就是受人欺负啊。
　　杨戬默默调整好心态，先放了哮天犬去睡觉，自己动手收拾了屋子，权当自己还在军营里，眼下收拾的是自己的帐篷。
　　收拾完了，杨戬摸着肚子才想起来一件更重要的事：“今晚吃什么？”
　　纯狐摇摇头。
　　“厨子哪儿去了？”
　　纯狐一僵，仔细想想，也要哭了：“好像娘娘没给你配！”
　　杨戬长叹了口气，问纯狐：“我带你出去吃吧？”
　　纯狐抽抽鼻子：“你怎么独独对我好？”
　　杨戬左右看看果真没人，低声道：“你是杀死大羿的人，对不对？”
　　虽然隐隐猜到了，但被杨戬说破纯狐还是惊了一下：“你如何知道的？”
　　“我看你与旁人气势不同，眉眼有点像我娘，你又说你叫纯狐，我猜着恐怕是你。”
　　“你怎么知道纯狐是我的名字？”
　　“我娘告诉我的。”
　　纯狐小声抱怨：“你娘怎么这么多嘴。”
　　杨戬轻笑：“我又不说出去。”
　　杨戬带着纯狐出了安乐院侧门，径直穿过猿飞山，绕开图天村，从玉带河上直奔后门。走到九曲桥，杨戬顿住了脚步。
　　纯狐歪头问他：“你怎么了？”
　　“我刚刚想起来，玉带河、锁烟湖、秋波潭等处挖淤泥的人，是不是也没准备？”
　　“大概还是那些杂役干吧。”
　　杨戬十分愤怒：“这破天庭欺人太甚！”
　　凑合着吃了晚饭，杨戬安排纯狐住在与安乐院相邻的花澜殿。“那里与秋波潭相邻，各色鲜花四时不谢，景色极好。”
　　纯狐看着满院枯枝一地乱石，抽了抽嘴角，默默找扫帚打扫卫生去了。
　　不管怎么说，又有了个落脚地了不是？

作者有话说

　　之前为了能把这文写得更丰满一点，去重翻了封神演义，顺手开了点脑洞。
封神里，杨戬这代阐教弟子，出场就说了道号的，独有杨戬：
【花狐貂乃是一兽，只知吃人，那知道吃了杨戬，是个祸胎！杨戬曾过九转玄功，七十二变化，无穷妙道；肉身成圣，封“清源妙道真君。”】
顺嘴一说，全文提到了“有无穷妙道”的，除了杨戬，只有一个燃灯道人：
【次日,赵公明乘虎,篷前大呼曰:“燃灯,你既有无穷妙道,如何昨日逃回？可速来早决雌雄”！哪吒报上篷来。】
【有诗为证：“……旗开拱手黄天化，封神榜上丙灵公。”】虽然章回名字都有黄天化的封号，然而书中明明白白写了他是封神榜上的。而杨戬不是。
书中单单在杨戬第一次对阵的时候提到封号，却又没像他其他师兄弟那样，提完了说这是封神榜上的名号。杨戬应当是封神之前就修成道身了，肉身成圣，封了真君。应该说，他已经成了正果。
他和李靖父子韦护等共七人，肉身成圣，可是其他六人出场，是完全没提封号的，哪吒三坛海会大神，李靖托塔天王，这是《西游记》里的。他们的称号，在封神中并没有提到。除了昆仑十二仙和截教那些修成道身的，杨戬这一辈的人里，只有他，出场被提了封号。
第九十九回姜子牙封神，没有他们七人的事。最后一回拜别，提了一笔“此七人俱是肉身成圣”，然后就没了。没写李靖三吒被封了什么，没提韦护如何没写雷震子如何。
封神书中，李靖虽然曾经修道，却没有道号，也就是没成神仙。所以，李靖一家，其实是靠着封神之战成了神的。雷震子是文王遭难以前收的，山中修行并没能出师，下山来也是为了得个功果。
李靖三吒韦护雷震子等人，各人封号，天王菩萨大神，或者玉帝或者如来，封给他们。杨戬却不是，他应该是得道出师，师门给的道号。所以玉帝要封，也只能按照亲属身份，封他仁佑王爷。需要玉帝承认他才是神仙？不劳你费心。他早就得道了，玉帝封无可封。这七人之中，只有杨戬是已经修成正果，却下山参与封神之战的！
别人来是为了得个正果，所以或者早早死了或者坚持最后肉身成圣。杨戬早已证道，他来干什么？他下山不是来占个位置将来跟着封神的。如此，只能开脑洞，阐教得道的弟子中，昆仑十二仙干犯杀戒，自己还有一摊要收拾，多有不便。教主不可能常驻。三代弟子中，唯有杨戬早已得道，且肉身成圣，修九转玄功，会七十二变化，是师门要他下山来护持同门，免得仗还没打完就死干净了！
所以杨戬敢在凌霄殿上写听调不听宣。他不稀罕，他不是玉帝封的。他也不用靠着天庭得道，和别人那样指望着一个封神榜，将来天庭封了他才算正名。玉帝憋屈也是因为人家不靠他，能承认听他调令已经是给面子，他不认也得默念“老张百忍无所不忍”捏着鼻子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