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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五回 蓬莱梦断雏凤还巢 宝殿魂惊老鹤遗子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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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宝十一年春,蓬莱洲工程告竣,皇帝亲择一黄道吉日,命行迁宫之礼。这日,丝管悠扬,笙笛并发,穿林度水,心旷神怡。皇帝与沈馥自舞雩宫登舟,往琼华三岛去。远见红云绿树间,楼台错落,复道萦纡;瑞霭香云中,宫苑合抱,殿阁峥嵘。忽而已入一石港,港上设了一仪门,书着“笙鹤瑶天”四字。皇帝道:“此为主岛瑶光宫之所。”
片刻,便听万岁山呼,震耳欲聋。二人上舆进宫,则见桂陛兰阶,星辰缀地,俨然九天仙阙;琼门玉户,日月同光,恍疑阆苑瑶池。绣闼雕甍,朝飞南浦之晴云;檀梁画栋,暮卷西岭之蟾光。莲地晶灯,夕映巴山之夜雨;珠帘玉栊,夙转上林之琼芳。直教光动锦绣羞颜色,影照珠玉怨无香!乃前殿排云。沈馥忆旧兴悲,心下道:“鹤呖九天果是痴心妄想。”回神已教皇帝牵入大殿,却见匾为“有凤来仪”四字,也不知是悲是喜,唯叹造化弄人。
须臾礼毕,二人更衣,把臂携游。行不多远,迎面一座仪门,匾曰:仙鸾殿。正是沈馥寝宫。却见疏柳垂掠,香卉铺陈;假山斜阻,清流横亘,一改前苑之富贵奢靡,颇为清新雅致。如今正值春季,恰是一副翠色上君履,归来不熏衣之景。二人在堂内略坐一回,绕过东边一架满地雕永春八景象牙屏风,见一额曰:“柔雨滑烟。”皇帝道:“这是缥缈殿,给你歇息的地方。”说着,携沈馥一同步入。但见一张玉色的十八围栏阔床,上头紫金镶珐琅山水宝顶悬着一颗拳头大的不夜珠,白日里竟也熠熠生光,正是鸾枕凤衾如意紫,冰绡雾縠凤尾钩。星辉鲛泣争璀璨,潋滟万里月难俦。
皇帝笑道:“别的都是寻常之物,稀奇的是这玉床。”沈馥细观一番,只觉此玉油润细腻,触手生温,颇有些疑惑,“莫非是钟山国的暖玉髓?只是此玉最大不过尺余,除非……”皇帝含笑凝注沈馥,道:“不错,正是钟山国宝。”沈馥一惊,道:“此等奇珍,如何使得?”皇帝见沈馥怯态,捏住他手,殷切的道:“馥儿乃朕之瑰宝,岂可不以天下奉之?钟山不过弹丸小国,若非这暖玉髓,朕也瞧不上。”沈馥不由骇然,垂眉道:“馥儿惶恐。”皇帝心底绵绵密密的一片温柔,眯眼笑道:“傻话!”
沈馥暗自一叹,又由皇帝牵着绕过一架十二幅纸织字屏风。室内明净清雅,幽藏别致,又见满架的书卷,正是书斋。墙上挂了一轴桃源问津图,设着一副对联:野渡闲垂晴丝饵,孤舟倦卧钓春人。下边置了紫檀螺钿桌椅,桌上设了一对掐丝珐琅花卉海浪纹方桌灯,列着文房四宝并纸镇等物。黑檀博古架子上置着各种珍玩,浑无奇巧累目,皆是古朴清新。可惜沈馥心不在此,不过略瞧了几眼,不痛不痒的赞好而已,皇帝知他不喜,生出几分愧色,说道:“到底疏漏,以后自有好的,你且看这儿。”忙拉了沈馥过了一架一人高的绿天晴雪图苏绣立屏。
窗下放了一张黑漆琴桌,挨着摆了一张黑漆青鸾团花交椅。又见绿影摇窗,沁凉如玉,沈馥心下更喜,推窗而望,却见幽篁参差,奇石错落,一弯溪流潺潺而过,阴下正停着一只白鹭,别是一番幽静景象。沈馥眉舒目展,解颐笑道:“在此操琴,岂有焚香之理?”又见室内果真无香具,唯有插瓶的一枝初凋的玉茗,不由心潮涌动,寻思道:“他虽辱我,却也这般倾心相待,可为着的究竟是个玉殒香消之人,也实在可怜。”便悄悄瞧了皇帝一眼,可巧皇帝正抖着眉梢捂嘴笑。沈馥心下发麻,嗫嚅道:“笑什么?”皇帝傻乐了半晌,方憨憨的道:“朕见你笑了,可知猜的不差,所以心里高兴!”沈馥一听,直钉在原地,腾地红了满脸。
皇帝自知失态,又见他稚拙可爱,心下益发爱怜,道:“后头的霜飞殿延温泉作玉茗汤,取之戴雪而荣、经霜而盛之意,对你的身体也是大有裨益。可愿去一看?”沈馥颔首,缓步而去。果见凿地为池,仿玉茗之形,汤泉吐蕊,汩汩而烟,莹白似乳,滑腻如珠。皇帝道:“茶花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秋而如一日,乃草木神仙。而玉茗独以清白之身,胜于丽紫妖红之属,恰如朕的侍卿!惠妃说的不错,老三的心思果是精妙,朕要重赏他!”
沈馥听了,蓦然一惊,兀自痴了半晌,亏得菀菊提点,才含笑道:“光王殿下文武双全,这是皇上之福,臣甫不过借光罢了。”皇帝笑道:“你哪里知道他!他是最可厌的,这回自钟山回来又不肯听封受赏,只躲到松州别墅去了。这蓬莱洲的事体本交予内务院安排制度,不想都是些草包,惠妃没了法子,便着老三来出谋划策。如今一见,这件事的确办得极好,朕非赏他不可!”沈馥不可置否,只含含糊糊嚼着“赵漭”二字,神游天外。
忽而已至水木明瑟苑,只见叠翠锦嶂,磊石玲珑;修树佳木,碧郁葱茏;珍卉异草,奇香沁脾;清流一带,飞云卧虹。又有迂回不尽,云水相忘之思,奥如旷如,别有洞天之感,教人倍觉设计精巧,匠心独运。沈馥黯然神伤,请愿道:“光王淡泊名利,冠以头衔,居之高位,皆非其所求,不如出个风雅的法子,既尽了皇上的心思,又堵了那悠悠之口。”
皇帝扬眉,不觉兴味,便听沈馥道:“皇上曾赐玉箫一支,只是臣甫虽略通琴技,却疏于箫管,成日悬在枕边,未免暴殄天物。那日与幼竹手谈,听闻光王精于箫艺,不如借花献佛,聊表谢意。”皇帝心下一动,道:“也罢。这箫是朕赐予你的爱物,若朕允了,岂不伤了你的心。只是你在朕的身边,也非一箫可比,你若执意如此,便自去罢了。”沈馥含笑行礼,恭声道:“皇上圣明。”皇帝夹了他的鼻子,道:“你这促狭的小东西。”又笑道:“如此也好,只这谢礼未免小气。朕便将库里几部珍本赏给他,另赐黄金万两,教他好好打理别墅。说来,老三府中也缺个管家的人,不知他何时能给朕寻来。”
沈馥闻此,心头如刺,含笑道:“光王贵为龙子,自是眼光非凡。皇天庇佑,不日必得佳偶。”皇帝听了吉祥话,自然欢喜,便凑到沈馥耳边道:“你不知道,老三府上正藏着一个,只是不知何时带来见朕。”沈馥听罢,呼吸一窒,柔肠几断,又忙强笑道:“那便当真恭喜殿下了。”但觉脚下一软,亏得皇帝扶住。触及他冰冷指尖,皇帝嗔道:“怎的这样凉?”便忙不迭褪下斗篷给他裹住,又命取小手炉来。沈馥微一瑟缩,瞥见岸边绿丝低垂,忙虚掩口鼻佯嗽了两声,说道:“不过是柳絮扑面,怪痒的。”又想柳树隐一留字,思及临别闲话竟一语成谶,险些又要一头栽倒,只忙倚在皇帝身上。
皇帝知他身子未愈,忙自悔道:“是朕不好,什么黄道吉日,也没你的身子紧要!”沈馥方将一颗心放回原位,却无端钻出一丝恨意,便反握住皇帝的手,道:“是馥儿扫兴,只是还请千万饶过这些柳树。”皇帝失笑道:“真是孩子气,朕岂会发落……”话未完,兀自一呆,却痴痴然凝注那一行垂丝,久久失神。沈馥将那有情人看在眼里,不过冷冷一笑。
一时行到杏花林中,沈馥双眸幽冷若冰,遥望飞琼霰地,怅然若失。皇帝知他心思,不觉柔声道:“你身子不爽利,别劳累了。那儿另有一处兽园,你可将那梅花鹿移来,朕又着意添了兔子、花猫、狐狸之类,也不知你是否喜欢。”沈馥低眉谢恩。皇帝喜道:“只要你喜欢,哪怕是要那上天的月亮,朕也命人将它射下来给你把玩。”沈馥面上泛起两抹轻红,道:“皇上厚爱,馥儿怕是无以为报。”
皇帝牵了沈馥的手,欺身调笑道:“昨儿不过换个花样,你便不依了,看今晚朕不好好罚你!”沈馥背脊生寒,又忙侧身垂首,作出含羞模样,道:“任凭责罚。”皇帝大笑,二人便自白练桥通东岛。东岛建了一座大园子,遍植玉茗花,正是白冰碧蕊,清霜素魂。忽见匾上无字,沈馥道:“不若题作‘香雪云蔚’。”皇帝忙着人记下更换。穿廊过池,又见崖边花木幽深,横枝清雅,池中不见荷荇,光滑如银,唯池边一块大青石古拙有趣,题曰:“香雪海”,当真别具怀抱。
沈馥惊觉二人想到一处,不由得胸间一刺,忽见中又有一草亭,支离瘦癯,有摇摇欲坠之态,往下正是白浪琼涛,拍岸不绝,名曰“水月镜花”,只恨不得即可一死。皇帝蹙眉道:“这个不好,可见老三也有偷懒的时候。”沈馥打叠笑容,“这是光王自在惯了,无妨。”二人在玻璃暖棚坐了半晌,赏了一回番邦进贡的翡翠葛,方移步海岳开襟楼。此楼矗立山端,云缭雾绕,气势磅礴,直面浮蕊、游芳两台。正值霞光璀璨,黄昏欲催之时,因怕沈馥受凉,游览一会便下楼解舟,往北岛行去。
远见一山飘渺绰约,疏林如画,沈馥便问此山何名。皇帝道:“这山名作缥碧,是你夏日里避暑游玩之地。”只见湖光烟霭,莹然生碧,更有白玉如箭,点缀其中。沈馥心中一动,暗道竟如焉湖一般模样,口内却道:“如今尚开春,已是满池荷花,真乃祥瑞之兆!”说着,行礼恭贺。皇帝扶了,笑道:“哪里有什么祥瑞,不过是老三给你出的聪明法子罢了!”沈馥心肠百转,痛定思痛,唯有遥遥拜谢。
眺望东南,有几处依山傍水之榭。皇帝道:“那是藕香榭,给你避暑纳凉用的。如今那儿冷,暂不去了。咱们到这山一看也就罢了。”石阶若雪,苔痕如碧,二人拾级而上。山上浓荫覆地,水石清寒,深幽涵碧,滴翠流芳,忽地瞧见几簇开得烈烈的杜鹃花,煞是可喜。山坳更有一处水泽,横着几丛蒹葭,摇曳生姿,野趣盎然,倒有些鹜苍山的意思。
忽然芦丛一颤,扑楞楞飞出一只大仙鹤。见他长鸣数声,盘水三匝,便飞得无踪无迹。走近一瞧,从中乃是破壳的雏鸟,血红的一团,正窝着瑟瑟发抖。皇帝忙遮住沈馥双目,命人移走安护,不由怪道:“倒也舍得?”沈馥本已惊得呆住,听了这话,无端心潮一涌,险些跌下山去。皇帝神骇魂飞,忙拉他入怀。沈馥讪讪道:“想是走得多了,两脚发软。”皇帝自悔失策,益发收紧怀抱,不敢有一丝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