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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四回 博雅斋闲探饯花客 琼华海同泛不系舟 下 ...


  •   放眼水色溶溶,红谢翠枯,两滩上又是衰草残菱,秦瘦筠笑道:“虽见萧索,却更助秋情。”沈馥因道:“人如草木,亦有枯荣,又何愁不见?”秦瘦筠亦望着那浩淼之中,琼华三岛琳宫绰约,桂殿巍峨,恰如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浑不负蓬莱之名,不由生叹:“纵使隔岸观火,到底身在局中,是福是祸,也难料定。”

      沈馥执着黑檀木柄唐羽石瓢斟了茶,低语道:“多谢幼竹当日为我遮掩……”秦瘦筠止了沈馥未尽之话,道:“瘦筠拜谢花神罢了,倒教雪童笑话。”沈馥会意,转而言道:“赏心乐事,改日自当雅效。”秦瘦筠道:“言及人间之乐,不过四样: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皎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沈馥深以为然,道:“如此,只取山涧旁,花阴下,构几间屋舍,饥则耕田而食,渴则吸泉而饮,热则缘溪而濯,寒则织布而衣,方称快哉!”秦瘦筠笑道:“还当再加上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二人你言我语,句句相投,更觉亲密起来。忽听涣纯呓语:“桂花糖比松子酥好,润儿快吃!”

      回头一看,正见他吮着手指,又蹙起眉来,嚷嚷道:“你那黑头将军算得什么?风软哥哥,请我的万金将军来!”伸手伸脚急了半天,又得意一笑,安然睡去。舱外二人见了,皆是忍俊不禁。沈馥奇道:“莫不是出兵点将?”秦瘦筠道:“那是在斗促织呢!”沈馥恍然大悟,因笑道:“虽久不曾玩,倒也能和他做个伴。”秦瘦筠喉间一涩,道:“实不相瞒,纯儿早年撞坏了脑子,是故心智不全,神思痴滞。”

      沈馥心下一惊,遂怒道:“是谁下此毒手?”秦瘦筠眼眶微红,又释然道:“旧事而已,不提也罢。纯儿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心里身上总是干净。”沈馥肃容道:“幼竹之恩,我铭记在心;若我不入宫,便是今日的纯儿。有我的一日,也绝不教任何一人加害于他。”说到动情处,指天誓地,入木三分。秦瘦筠大感其情,手握为盟,道:“雪童,多谢。”待阮涣纯醒来,三人又一同赏了一阵,采了几枝残荷,便登岸各自散了。

      沈馥用过晚饭,见一道菊花乳酪冻极好,便教人原样做了,送去落霞园。又见前些日里送来的樾岭寒茶别有风味,许是秦瘦筠所喜,也命包了些,并着一方荷锄独耕图端砚连着好些雪浪纸,一并送去。沈馥坐于妆台之前,见架子床上换了霜白苏绣百蝶穿花帐,便道:“果是快入冬了。”菀菊将沈馥头顶发簪取下,含笑道:“公子可喜欢?”沈馥瞑目颔首,少有的松乏。菀菊一壁替他篦头,一壁笑道:“想来公子今日琼华海上一游甚是称心。”沈馥道:“幼竹确是个可知心的人,只是纯儿……”

      菀菊道:“子袁四处打听了,懋侍卿乃前朝祁山王幺子。当年那位兵临城下,祁山王投诚助力,方使攻陷京都。而阮氏一脉也因此为清流教所诛,只余下侍卿一人流落江湖。那位顾念旧情,命杞王私下搜寻,终将侍卿接入宫中,充作俊甫遮掩过去。奈何侍卿无依无靠,身份又不明不白,便没少受人欺侮。”沈馥听了,不禁轻轻一叹。又听菀菊道:“至于慧钦御华,他是司户院少丞秦紫湘的庶弟,原是元年献入宫中的。

      彼时,叶贵嫔亦是新得恩宠,自然是针锋相对。幸得侍卿援手,御华才不致被害,奈何侍卿却终生痴滞。公子可还记得前日里贵嫔遣回禁足一事罢?只因她责打侍卿,见罪于御华,还有人称若非如今秦少丞前朝得意,这事儿恐怕依旧不了了之。”沈馥沉默半晌,方叹道:“纯儿固然可怜,却有幼竹时时回护,实在教我有些羡慕……”菀菊忙道:“公子不可说这样的话。”沈馥道:“是我说错话,到底还有菀菊哥哥疼我。”闻言,菀菊自是涌起万般痛楚,强颜道:“公子口是心非,可若是楼主听见岂不难过?”

      言及华彤,沈馥自觉旧事萦怀,五味填膺,却也化作一弯微笑,道:“阿彤的心我自然知道,他便无只言片语,心里也断不能舍了我的。”菀菊心下一酸,又轻轻说道:“至于另一位,公子心里想着也是无妨。”沈馥一听,倒觉心下被什么一撞,只翻起那零星甜蜜,又似流萤穿花,银辉幽泻,当真丝丝入扣,刺心刻髓。兀自痴怔了半晌,方凄然一笑,转而言道:“纯儿难免失了分寸,可那叶氏为何这般不留情面?”

      菀菊道:“公子不知,叶贵嫔是南巽叶家之女。”沈馥心下一动,问道:“可是那会使十三连环鞭的叶家?”菀菊道:“不错。那叶家一心为那位效力,颇受赏识,便是楼主也要留他三分薄面,何况这圣宠向来是与家世功劳分不开的。那位还准叶贵嫔携鞭行走,可见恩宠非常。”沈馥蹙眉道:“这般放纵,又将纯儿至于何地?可见前话不真。”菀菊道:“只是此次,多亏杞王救下侍卿,不过于前朝上,杞王免不了受叶家刁难。”沈馥道:“这都是小事,我只怕幼竹不知那鞭法的阴毒之处。”菀菊会意,说道:“楼主亲制的膏药不少,差人送些过去便是。”沈馥道:“不,你亲自过去。”又命笔墨,封了一纸小笺,一一言明。

      这时,子薛送药进来。沈馥服了药,打发了他,方问菀菊李祥斋是否来过。菀菊道:“自然,说是那位心里挂念,还问前日秋雨连绵,楼下又多竹,问公子睡得可好。”沈馥苦笑道:“横竖睡个囫囵觉罢了,只是……时常入梦,问我为何痛下毒手……”言及此,不觉心尖一颤,转身搂了菀菊,紧紧闭眼再不言语。菀菊抚着沈馥的发,柔声道:“公子莫怕,那孩子必会投个好人家的。——况且张氏加害,才致早夭,再没有旁的人。”沈馥心痛如炙,浑身颤抖,蓦然抬头,已流下两行清泪,凄凄惶惶的道:“是我,是我。我杀了人!我杀……”菀菊吓得神魂皆飞,忙捂住沈馥的嘴,逼视他双眼,低喝道:“公子!”沈馥双目赤红,裂肺撕心的大呼道:“终究是我害了他啊!”语罢,泪不成声。

      忽听帘外一把低沉男音道:“怎么哭了?依旧不愿朕来么?”便见皇帝撩帘子入内,只一身家常的平素纹交领袍,又问菀菊道:“你说,是谁惹你家主子伤心?”菀菊跪了见礼,抬头已红了眼圈,回道:“方才侍卿想起了……”沈馥含泪欲跪,道:“臣甫失仪,请皇上降罪。”皇帝忙忙去扶,只见他睫羽微垂,有泪光星点,仿若含露芙蓉,幽情未舒,不觉心下一刺,恼道:“你何罪之有,都是朕的过错!也难怪你不愿见朕,只你身子弱,切莫再伤心了。”菀菊悄悄瞧了沈馥一眼,便无声无息的退了。

      沈馥眉心若蹙,愧道:“多谢皇上垂爱,只是馥儿无福诞育龙嗣,终究德行有亏。”皇帝见之,心下怎不酸楚,忙取手巾替他拭泪,柔声宽慰:“此为人祸,与你何干。你伤怀数月,这病愈发难好了。”又扶他在酸枝木玫瑰美人榻上坐了。沈馥渐渐止泪,道:“有皇上庇佑,怎会不好,还要多谢皇上令幼竹和纯儿陪馥儿划船散心。”皇帝笑道:“今日晚膳时,纯儿特特过来替你求了一个恩典。”沈馥一奇。

      皇帝见他微微侧首,甚是可爱,便拉他到膝上坐,方说道:“纯儿说,你廊下的相思鸟只有孤零零的一只,怕你瞧了伤心,便求朕再赏一只。”沈馥道:“纯儿有心了。上回馥儿给那两只鸟洗羽,因方法不当,教那一双皆受了寒,一只次日便没了声息,这一只就不吃不喝的,怕也活不了多久。”皇帝道:“无妨,再令雀鸟司送一对好的来。”沈馥道:“馥儿不善驯养鸟雀,若是送了新的,恐怕又要折损于手。不如送到落霞园,馥儿时不时的去瞧瞧,也算承了纯儿的情。”皇帝道:“也好。今日泛舟琼华,可曾去蓬莱洲上看看?”

      沈馥道:“远观便觉十分的壮美奢丽,还多谢皇上厚爱。只是馥儿何德何能……终究心有不安,还请皇上三思。”皇帝捏了一缕发丝放于唇边一吻,望了外头将圆之月,不觉眼神迷离,柔声道:“你便是要那天上的广寒宫,我也不怕迁不下来予你。”沈馥从善如流,道:“为了毓白,馥儿自然也是什么都愿意的。”皇帝一惊,不由眼眶一热,溢出一丝凄楚笑意,涩涩然唤了一声“芙儿”。

      沈馥心尖一颤,险些溢出一丝冷笑,只忙打叠出一个温婉笑容,悄然相对。哪知皇帝眸光一凝,反捏了他下颌,森森然笑道:“玉奴,想你刚来朕身边的时候,可是倔强得很啊!”沈馥一惊,垂首柔声道:“馥儿年少无知,何况皇上待馥儿如若珍宝。若是还生馥儿的气,那便随皇上处置罢了。”皇帝不由一笑,点了沈馥鼻尖,道:“这可是你说的,可不要怨朕!”一时烟飘云绕,灵登蓬莱,且听绿水潺潺,莺声历历,谁道春风不度;但见浪蝶穿花,金针破蕊,一望落英缤纷。正是飞星逐月,石破天惊逗秋雨;雪龙掠地,恰似银河落九天。奈何一心可以两意,二人却难同心,偏生九五至尊一念所执,自教天下同罹此劫,而那离恨天上、相思簿中也必添一孽。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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