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江山海宇

3、嵌着金边的云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已经过去了两天，我并没有再去月湖，也不知安楠是否还在眺望着隐藏在迷雾中那个美得不由自主沉醉的地方。然而对于我来说，那样的地方不过只是一场极为诱人的虚幻之地罢了，等到悠然梦醒，尝到的只有当初义无反顾扎进去的苦果。
　　直到逃离梦境，便发现逃离的脚步再也无法止住，仿佛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着梦魇，它们在阴暗得无法见人的角落中等待着你。从此奔波在逃亡的路上，而身后却是虚无缥缈甚至未曾见过真实面目的敌人。
　　我叹了口气，拉开窗帘，天空依旧堆满浓厚的乌云，令人压抑，唯有一缕久违的阳光倾泻进来，散落在阴暗数天的房间中，令人生出些许莫名的感动。
　　或许我喜欢的并不是雨天，而是感触那种难以言说的忧伤。
　　犹豫着放下相机，我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去往月湖，即便一直以来触手可及，却仍然慎之又慎。寻找不到恐惧的源头，想必才是真正的恐惧。
　　距离大年三十约莫还有三四天的功夫，原本还有些许零星游人的月湖，已经看不见半分人气。蜿蜒漫长的小路上，只有我和几只偶尔飞起的不知名的鸟儿。
　　踏入凉亭，寂静得连新叶呢喃的声音都仿佛一清二楚，风低语着穿过凉亭，却找不到想要看见的那个人——或许真的是我天真了，在这个流动人口数以十万计的城市里，能够相遇，早已是天赐恩宠，又怎么可能……
　　梦该醒了。
　　月湖泛起涟漪对我如是说。
　　是的，该醒了。醒之前再走一遍九曲桥如何？
　　不了……我唯恐想起那个站在青石桥上，撩起耳边碎发，神情忧郁的女孩，踏上九曲桥的那一刻，却又不自觉地停下。走还是不走……我站在九曲桥的开端，弯下腰紧紧攥住栏杆，犹豫徘徊，艰难抉择。即使明知这一切可能只是一场旅途中的插曲，却也不可救药地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也许你是对的。”
　　我直起身，猛然回头，身穿灰色风衣的安楠正双手插兜站在身后，她什么都没有带，就像是为了专程找我说下这样一句话。
　　“你……”
　　安楠从口袋中抽出一只手，抬起来指向月湖的对面：“那里是大剧院，我一直以来认为最美的地方，因为我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他。”
　　“他是谁？”
　　安楠并没有理会我的回答，仍然自顾自地说着：“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刚刚找到工作的小记者，偏偏这么巧被分配到去采访他，而他却早已是江城知名乐团里的首席小提琴……”
　　安楠重新将手揣回风衣两侧的口袋中，信步走向九曲桥，我也跟了过去。她平日里清脆的嗓音在今天略显沙哑低沉。
　　“那天刚好是他的独奏晚会，第一支曲子是《梁祝》，我特别幸运地讨了个前排的位置，所以当晚演出的现场算是我第一次遇见他——可惜他没看见我。”
　　“采访前后我拍了很多的照片，几乎每一张里都有他，金色的背景衬托着一身黑色西装，恐怕连阿波罗也不过如此——肖闯，从那天开始，我突然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个叫做一见钟情的东西。”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双眼渐渐微红。
　　“后来我去后台找他，算是第一次正式和他见了面。我很紧张，舞台上的印象让我觉得他也许是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但是我发现我错了，他并不高高在上，相反还十分温柔……”
　　“采访的那天，正好下着毛毛细雨，后台人来人往，地面都有些潮湿，特别容易摔跤，我也没有避免，不过幸运的是他扶住了我。被他牵着手的那一刻，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胸腔里的心脏已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我爱上了他，也许从第一眼开始就已经疯狂地爱上了他。”
　　安楠捂着嘴，哽咽声也越来越大，我默默地从口袋中掏出纸巾递了过去。
　　“谢谢。”她说。
　　“采访过后的几天里我一直都在想着他，他的演出还有他扶住我时温柔的笑容，一点一滴地都刻在我的心里。我开始想办法接近他，比如追着他每一场演出，或者关注与他相关的每一条新闻，甚至变着法子地约他出去做采访。我就像是一个粉丝狂热地追逐着自己喜欢的明星。”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这样一直尾随着他的脚步，永远站在他的身后。”
　　安楠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长长输出一口气，像是把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吐露一般轻松。她停顿了许久，才重新开口：“这样的怀疑持续了半年，他在一次所谓的采访时握住了我的手，说了令我永生难忘的三个字——嫁给我。”
　　当安楠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双脚就如同生了根一般，再难前进一步。湖面上一缕缕的寒风吹过，仿佛一片片薄薄的刀片，一刀一刀划过全身。真冷……冷得人就如同跳进了月湖又重新爬上了岸一般，从里到外都是冷得透透的。
　　“后来呢？”我努力克制着自己，追问道。
　　“我们结婚了。”
　　安楠细小的回应比晴天霹雳还要慑动我的心魄。
　　这一切……是梦吧……
　　这真的是梦吧，其实我还躺在周浩房子里的那张床上，还没有醒来，等到待会闹钟响起的时候，一切还是会回到原点是吧……安楠还停留在和我两天前分别的那一刻，我还是喜欢着那个站在青石桥的安楠，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现在看到的是梦吧，一定是梦吧……拜托，拜托这一切的一切一定一定要是梦啊！
　　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攥住栏杆，克制着自己呐喊的冲动。
　　“你很幸福吧……”
　　安楠转过身，倚住九曲桥的栏杆，抬起头看向天空被阳光嵌上金边的乌云，两行泪水顺着她的外眼角滑落，流向脖颈，怎么也止不住。
　　“结婚的那天，他从司仪手中接过玫瑰花，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下说‘嫁给我’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他告诉我，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也……”安楠将脸埋在手掌中呜咽，后面的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一见钟情？”
　　我尽可能平和地为她补足后面不曾说出的话，然而，我多么希望所猜测的这四个字实际上是大错特错。但是——人生总是这样，当你希望如何前进时，它总会给你绕一个弯，走向其他的路线。
　　安楠捂着脸，抽噎地点点头。她哭了很久，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淌落，蜿蜒地爬过手腕渗进衣袖里，我却连松开攥住栏杆的手为她拭去眼泪的勇气都没有。
　　“再后来呢……”
　　在她情绪渐渐平稳之后，我终于勉强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再一次地一见钟情了。”
　　我愕然。
　　“那场令我感动终身的婚礼刚刚过去一年后，他再一次来到我的面前，却再也说不出一年前那种绵绵的情话。他说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在他眼里她就是来拯救他的天使……”安楠的脸上一片凄凉、无助，而我却顿时释然——也许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是极为不公平的。
　　“他连挽回这场婚姻的机会都不曾给我……”她紧紧咬住下唇，“可是我还是迷恋那里，肖闯，我一直徘徊在这里，我想去重温当年我们遇见的情景，但是我不敢，我知道一旦过去所能看到的，只有冰冷得刺骨的砖石——你是对的。”
　　她看向了我，眼眶里的泪水仿佛是不受控制地淌下，没有尽头：“我想了两天，你的那句话就像是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那里并不美丽，一旦走进，你会觉得连呼吸都是一种撕扯的疼痛……”
　　“安楠……”
　　我松开了紧紧掐住栏杆的手，犹犹豫豫地将手伸到一半的位置，却始终不敢再往前一步，任凭风如何怂恿我前进，却依然踟蹰不前，我渴望的那个机会就在眼前，却缺少了一份前行的胆量。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眼前，无助而又凄凉地淌下泪水，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口。
　　安楠……其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