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交》江山海宇

1、月湖

　　长江中下游平原的春天，总要比其他地区更为湿寒。二月的雨水伴随着仍然刺骨的寒风，像是极为纤薄的冰片划过身体，随后在皮肤上融化，渗透到骨子里。

　　江城，这样一座全新的城市，每一缕空气都透着陌生的味道，即便是触手可及的泥土的芬芳，也像是距离隔了几个世纪那般遥远。

　　背着双肩包，独自站在月湖那条曲折的九曲桥上，双手撑着栏杆，静静地看着青灰色的湖面，那是和天空一样的颜色，虽然已不是记忆中的湛蓝，却也无可救药地沉迷其中。不管风雨，只愿独自贪婪地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我叫肖闯。文质彬彬的姓配上五大三粗的名字，几乎是所有人对我共同的印象。然而我的人生与姓名，却像是两条永远平行的线段，同时存在于一个时空，彼此遥望无法触碰。
　　这一切对于我早已习以为常，不断重复的故事没有再去阅读的必要，我所眷恋的，只有眼下透着阴郁的天空和月湖湖水。

　　抬起双手，食指与拇指搭成的简易框架，把前方那座跨过沟渠的青灰色石拱桥锁定了其中，也锁定了桥上的她——那个被风撩起碎发，神情略微忧郁的女孩，她正静静地站在细小的风雨中，望着微微泛起涟漪的湖面。

　　那一刻究竟是月湖成就了最美的她还是她成就了令我此生眷恋的月湖，这个谜题一直困扰着我，恍惚是永远走不出的循环。而那时的我，却抛开了所有的杂念，只想将她永远定格在风雨中最美好的模样。

　　我手忙脚乱地取下沉重双肩包，全然不顾早已被细细的春雨打湿的地面，随手将它放在地上，从中取出那架心爱的老式胶卷相机——但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个女孩正将碎发撩拨耳后，安静地注视着我的方向。

　　风吹起桥头柳树翠绿的枝条，雨飘洒在月湖平静的水面，我和她静静地对视的那一刻，仿佛连时间都已经停止，即使她神情满是警惕与疑问，却也仍然让我紧张、欣喜。就如同所有美好的故事开头一样，我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也许是她忧郁的气质与我的产生了共鸣，也许是月湖的美景让我对她流连……然而此时的她却很快地回了神，随手理顺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转身跑下青灰色的石拱桥。只留我仍然愣愣地捧着那架连镜头盖都来不及打开的胶卷相机，站在九曲桥上出神。

　　“喂，闯哥，你现在在哪？”手机铃声打断了我，周浩豪爽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他是我离职前唯一挽留过我的组员。在那个人走茶凉的地方里，我没有指望过有任何的人还能在离开后来一通问候的电话。

　　“江城。”

　　“那可巧了，江城我熟，我原本是江城人……”周浩在那头滔滔不绝地说着，介绍的也无非是江城的特色和风俗，以及推荐前往的景点。

　　“闯哥？你不回家？”周浩突然停下话题，问道。

　　我蹲下身，用肩夹住手机，一边将相机放回双肩包，一边回答道：“春运。”

　　来到江城的时候已经二月中旬，庞大的返乡人流不断地涌向火车站，算下来大约还剩下一个星期多一点就是大年夜，挑到这样不利的节点来到江城，也不过只是像小孩子一般好奇大城市从喧嚣变成宁静的过程罢了。

　　当然这只是个给自己任性的一个小小理由。北漂十一年，我从一个满怀梦想的少年变成被生活打压沦落得连做梦都是奢侈的男人，每年的春节，亲友们的“拷问”对于我只是一场没有刀剑的刑场……

　　“闯哥找到地儿住了吗？”

　　我沉思一下：“有。”

　　“招待所？”

　　“嗯。”

　　“闯哥，你看这春运还有大几十天，你又刚离职。正好，我在江城有个小去处……”周浩又在那头打开了话匣子，我静静地听着电话，偶尔回应着周浩，伸出手二月的细雨淋在掌心，似乎带了些许春天的暖意。

　　挂了周浩的电话，月湖上空的小雨也渐渐大了起来，蜿蜒在月湖畔的小路上愈发找不到行人，我将双肩包抱在怀里寻找着能够避雨的去处。

　　在那个人人踩着别人的身体拼命往上爬的地方，哪怕是在一起工作了数年的伙伴离开，都不会有人注意，就连离职后一通互相问候的电话往往都是一种奢求。我穿过九曲桥，爬上湖边的一个小山坡，那里有个视角极佳的仿古四角亭，避雨的同时顺便拍摄月湖雨中的朦胧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嗨……”我尴尬地抬起手对亭中石桌边坐着的女孩打了声招呼，她就是那个在石拱桥上被风吹起碎发带着淡淡的忧郁气质的女孩。

　　她抬起双眼，十分礼貌地冲我点了点头，随后支撑着下巴看着亭外越来越朦胧的雨雾。

　　我将双肩包从怀里卸下，放到另一个空闲的石凳上，取出相机换上了适合取景的广角镜头，准备拍下这个令我的着迷的月湖。

　　“你玩摄影？”

　　“是啊，小爱好。”我愣了一下后，抬头冲她笑道。

　　她没有继续回应，只有余光扫过时仍能隐约看到她仍然注视我的方向，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窃喜。

　　“月湖的景色很适合摄影，”我摆弄着相机，与她搭着话。“特别是雨景……”

　　我假装无意地回头扫了她一眼，她依旧看向亭子外，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被紧身牛仔包裹的漂亮小腿优雅地摆动着。虽然不清楚她是否有认真听我说话，但是能和她在同一片雨幕下相逢，已经令我开心满足。

　　“这个地方正好能够拍到整个月湖，要是雨能稍稍小点，估计还能拍到对岸……”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交谈着，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她拉近距离。

　　然而她似乎只是淡漠地看着雨幕，那种淡淡的忧郁仍然弥漫在她的脸上。我不禁有些失望。

　　“你用的是胶卷相机？”

　　正当我黯然地在雨幕中寻找着能够定格在胶片中的景色时，身后却传来了她温柔而又好听的声音。

　　“是啊。”

　　“现在用这种机械相机的已经很少了……”

　　不知为何，她的语气中似是隐隐地透出一种难言的忧伤。

　　我坐到了她的对面，将相机放到了并不光滑的灰色的石桌上，她美丽的双眼一直盯着那架相机，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能看看吗？”

　　我点点头，将相机往对面推了几分。

　　细细的雨丝偶尔会随着拂过的微风，吹进小小的亭子里，她随手撩起头发别向耳后，捧着那架相机仔细地看着，仿佛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很久没有碰过这种相机了……”

　　“你也玩过？”

　　“当然，我小时候很喜欢照相。”她抬起头，骄傲地对我说。

　　“现在流行数码了……”我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着。

　　“可还是机械的最有那种感觉……”

　　她手托住腮，视线穿过雨幕越过月湖，恍惚间定格在了隐藏在水雾中的对岸。带着浅笑的侧脸，是我在见到她后看过最纯真的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整个亭子里只有风声、雨声、还有她的呼吸声。如果说青梅竹马是一种必然的美好，那么一见钟情也许就是命运的恩赐，在未曾察觉的时候不经意闯入我的人生，也许刹那，也许永远……

　　“雨小了，”她突然站起来，走到亭子边伸出手探了探雨丝的大小，“我得先走了……”
　　这样的告别来的十分突然，甚至还不曾让我缓过神来，她走下台阶，站在亭子外面冲我调皮地挥挥手：“拜拜，祝你拍到好照片！”

　　当我傻傻地挥着手向她告别时，才突然想到——或许我们会就此擦肩……

　　“我叫肖闯——”

　　当大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急匆匆走下小径的步子微微停顿，随后仍旧轻快地跳跃着跑下去，只在身后留下一串清脆的回答：“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