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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借刀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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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三十五年,十月初的郦城,桂花虽已尽落,空气里仍飘着沁人的甜味。
苏府,姨娘桑柔斜斜地歪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榻前跪着个尖脸、细腰、眉眼疏淡的大丫头,正拿着个银柄镂花的小挫子,极为仔细地给她挫着指甲。
那指甲已经养了足足两寸来长,纤巧饱满,借着格子窗洒进来的淡淡日光,闪着暖粉色,端地晶莹玉润。
忽地珠帘叮咚、一阵脆响,打破了一室宁静。一个圆脸略带了些婴儿肥的小丫鬟急色匆匆地走了进来。
桑姨娘缓缓掀起眼帘,细长的三角眼扫了一眼来人。
榻前跪着的丫头见状低声斥责道:“什么事这么慌张?连规矩都忘了?”
圆脸丫鬟一个哆嗦,背上蹿出一股凉意。她虽刚到这院子,却早听底下奴才们说过,桑姨娘最重规矩,昨儿个还亲身领教过了。今儿个事急,竟将这茬给忘了。思及此,慌忙跪倒请罪,颤微微地将一双手掌伸了出来。
桑柔一个眼锋扫过去,看到那小丫鬟额上沁出的一层细汗,知道她是怕了。视线下移到手掌上一条条的浅粉色印迹上,那是前不久才留下的戒尺痕迹。缓缓抬手,懒懒道:“说吧!”
圆脸丫鬟悄然松了口气,知道今儿的罚算是免了。忙恭谨着垂首回道:“六子刚刚回府,说陌少爷在翠红楼里跟魏家的少爷为个舞娘大打出手,跟去的奴才怎么也劝不住。六子拿不定主意,回来请示姨奶奶。”
小丫鬟话落,低眉顺眼地退在一侧。榻上的人却只微欠了欠身,复又将自己陷入榻里,缓缓合上细三角眼,只一会儿工夫呼吸渐趋平稳。
榻前跪着的大丫鬟见状,悄然起身,冲着那圆脸丫鬟呶了呶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梅子姐姐,姨奶奶的意思……”圆脸丫鬟一脸求教地看着那大丫鬟,有些不明所以。
梅子是桑姨娘从桑府里带过来的,平日里极为倚重。多数时候,桑姨娘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话未出口,她已经捉摸出其意思,总归会办得妥妥当当,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小厮都极是巴结着。
梅子约略笑了笑,那笑容极浅,尚未到眼底已然散去:
“五儿,奶奶看你稳重,才将你从少爷那调到这院子里伺候。陌少爷跟人争舞妓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六子打小就伺候少爷,历来毛躁,芝麻点儿大的事就火急火燎的,你怎么也跟着犯浑?今儿个奶奶感染了风寒,精神哪还比得从前?少爷的事,待她精神好些了,我再细细地回禀,你劝六子先回少爷院子里候着,别到时候少爷回来了,看不到他人又是一顿罚。”
梅子说完,欲挑帘回屋里,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凉凉道:“老爷虽未放话,可这府里谁不知道,如今的女主子,也只屋里这一位。姨奶奶的叫法,以后快别说了。”说完,挑了挑希疏的眉毛,冷冷地看着五儿。
梅子的话让五儿心里一惊,这才想起来,这院子里确实喊的都是“奶奶”,急忙低首乖巧着道:“多谢姐姐提点,五儿这就回六子去。”
梅子听罢,没有作声,盯着五儿出了院子,又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才甩袖进了屋子。
“打发走了?”
榻上的桑姨娘看到梅子进来,略睁了睁眼睛问道。
“走了。倒是个知趣的。”
想起刚刚五儿的话,梅子恭谨着问道:“奶奶什么打算?”
桑姨娘缓缓伸出一只手臂,梅子忙躬身托住,将人扶了起来。
耳边只听桑姨娘道:“由着他闹去!我只怕他闹的小,太容易全身而退!这么多年,等的也不过是今天,若是真惹上魏家,也免得……”
桑姨娘说到一半,忽地顿住,眼底滑过精光,嘴角噙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梅子听罢,唇角微扯,略带了几分奉承:“现如今,郦城谁不知道当朝最得宠的是魏贵妃,即便没有魏贵妃,就凭魏老丞相对皇帝有救命之恩、从龙之功,跟三王爷都能平起平坐,多少人想巴结还来不及,只有那位祖宗,太岁头上都敢动土!”
桑姨娘听罢没有作声,眼角眉梢却都含了得色,半晌才道:“你悄悄派个人送信给阿旺,让他盯紧了些,若是事成,回来重赏。老爷出去月余,先头小厮回禀说今儿个傍晚就能回来,可巧儿了。等厨房刘婆子的燕窝熬好了,扶我到老爷书房候着。”
梅子一一应着,转身出去。
桑柔缓缓踱到窗前,看着屋外园子里种的一丛丛过人高的桂花树,阵阵香味传来,忽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一双细手紧绞着,刚修剪过的指甲尚有些尖利的毛边,只微微用力便嵌入掌心的一处嫩肉里。
“桑婉!”
极轻的两个字从紧抿着的两片薄唇中吐出来,眼底瞬间盛了冷意,原本极柔软的一个美人儿,竟似结了一层冰霜,让人生畏。
桑婉——桑柔同父异母的姐姐,桑府里正经嫡出的大小姐,嫁给苏府的二老爷苏慕白为正室,只是命不长久,生了苏阡、苏陌这一对双胞胎后,就撒手而去。
想起当初桑家嫁女的热闹劲儿,桑柔只觉得一股恨意由心底里蹿出。
桑家,那是当初郦城屈指可数的巨贾,光陪嫁队伍就蜿蜒了几十里还不只。直至今日,这郦城娶亲,能敌得过当初桑府嫁女排场的也寥寥无几。
想到如今那一车车锁在库房里的嫁妆,桑柔就觉得似在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上不来下不去,只横亘在那出气的所在,生生的折磨着人。
想当初她费了多大的周章才沾上苏慕白?本以为人财两得,却未料那人是得了,这财却是只能看不能花。
桑婉当初去时曾留话,她所遗的所有嫁妆,苏阡、苏陌各得一半,两人成亲当日点算清楚。此前,任何人不得动用分毫。
那嫁妆单子苏慕白手里一份,老太太手里一份,已经搬离郦城的桑家大舅一份。一式叁份,苏慕白手里的那张礼单自己软磨硬泡的弄到了手里,可不看则已,一看那礼单上的名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虽是庶出的身份,但嫡庶区别这么大的,整个郦城怕也只有桑家。桑婉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地送到苏府,而她不过是一顶绿尼小轿,一个丫鬟,一个婆子,悄没声地由府后门送进了苏家。
这种天差地别,让她越发地仇恨桑家,仇恨桑婉,仇恨她留下的一双儿女。
“成亲就点算清楚?想的倒美!老娘这么多年就只白白地给你养孩子、管嫁妆?”
桑柔心里算计着姐姐留下的嫁妆,随着苏阡、苏陌的一日日长大,她只觉得自己的时间越来越紧,眼看着本已到手的财富,正在一点儿一点儿的减少,而自己还无计可施。
脑子里浮现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张脸上总挂着暴戾之色,一张脸上总挂着唯诺之色。
想那桑婉出嫁前,因是庶出身份,所以自己处处都要陪着小心、恭谨,一副的奴才相;桑婉嫁给苏慕白半年多,自己也成了他的姨娘,碍着身份,更是要处处陪着小心、恭谨,仍是一副的奴才相。
自己做了那么多年的奴才,只如今,桑婉去了这么多年,虽然还未扶正,可这府里,拿主意的女主子,还不是自己?
“奴才相?呵呵,如今你去了天上,必定能看得到你嫡出的女儿日后是如何一副奴才相!如何被我庶出的锦儿狠狠地踩在脚下!”
且说那五儿听了梅子的点拨,知道今儿这事,桑姨娘怕是又象以前一样听之任之。
五儿之前是少爷跟前伺候的,这桑姨娘虽不是少爷亲娘,有时候却又胜似亲娘。这么多年,桑姨娘当家,少爷的吃穿用度,一向比着老太太来的,从来都是拣最好的,从未见亏待过。平日里对少爷,更是不忍苛责一声,少爷闹的凶的时候,老爷忍不住要打几下,那姨娘却总是寻死觅活地拦着,说这孩子命苦,两岁头上就没了亲娘,弄得老爷也不好下狠手。
府里的下人都说,便是少爷亲娘桑婉在世,也未必能够做到如此。日子久了,整个郦城都知道府里做主的桑姨娘虽是个庶出的,却是知书达理、贤良淑德。
五儿边走边思量着,远远地一个小厮正自焦急地守在月亮门边,看见五儿走过来,三步并作两步道:“五儿姐姐,姨奶奶怎么说?”
五儿看了看六子,笑道:“奶奶前儿个着了风寒,现下睡的正香,六子哥不若先回院子里等着,等奶奶醒了,五儿再去喊你来回话。”
六子听罢急得直撮手,自家少爷的性子他知道,那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今儿个动手的那是谁啊?那是当朝魏贵妃的胞弟,哪是少爷能惹的!可自己劝又劝不住,又有那阿旺在边上撺掇着,一副不捅破天不罢休的样子。
五儿看着六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想到梅子刚刚那一番敲打,忍了忍终是顾忌着少爷往日里的好,低声道:“六子哥,不若你去二小姐那走走看……”
五儿只说了一半,却见六子摆了摆手:“二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是能拿主意的人?”
五儿听罢,嘴唇翕动了两下,叹声道:“二小姐以前的性子是弱了些,可如今我瞅着也未必……”话只说了一半,后半句忽地咽住,看着六子摇了摇头转身回了院子。
六子听到五儿的话,眉头皱的更深。如今虽只余这一个去处,可二小姐一向唯唯诺诺、畏“母”如虎,实在不能抱希望。犹豫半晌才咬了咬牙,就算死马当作活马医,没准能托了二小姐请得动老太太也说不定。
想到此,六子急匆匆地出了桑姨娘院子,一路小跑着直奔二小姐苏阡的院子,刚到院子门口就看到个清绿衫子、锥子脸、杏核眼的丫鬟走了出来。
那丫鬟看到六子,先是一愣,即而嘴角上扬,手搭凉棚,看了看尚早的天色,一双极圆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道:“六子,这会儿子能在府里看到你可真是新鲜。”
六子面上一红,打了个扦恭敬着道:“柳儿姐姐说笑了,实在是诺少爷有急事,不得已才打扰二小姐。”
柳儿听了六子的话,心下一沉,最近小姐再三嘱咐要时刻留意少爷,莫不是真出了事?忙问道:“少爷出了什么事?可有向姨奶奶禀过?”
六子早知柳儿会有此一问,呐了呐,干巴巴道:“禀过了,五儿回话说姨奶奶染了风寒,正睡着,让奴才先回院子里候着。可这哪是能候的事?迟了,只怕少爷真的跟那魏家的十少爷打起来。”
“魏家?哪个魏家?”
“郦城总共就一个魏家!”六子跺着脚,此时额上已经聚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柳儿听罢脸色陡变,惊恐着道:“你等着,我这就回二小姐去。”话未落已一路小跑着进了里院。
六子边满口谢着,边抄着手在院子口巴望着。
柳儿前脚刚一进屋,苏阡已经从内室走了出来:“是不是少爷出事了?”
这几日,苏阡一直借各种理由将苏陌绊在府里,她只知道,这苏陌应该是失手打伤了人,才被苏慕白悄悄送入军中。可究竟是失手打伤了谁,又是在什么时间打伤的却不得而知。
柳儿一脸惊慌地看着苏阡道:“二小姐,六子说少爷跟魏老丞相家的少爷为争一个舞娘打起来了!那魏少爷的亲姐姐是如今正当宠的魏贵妃。陌少爷若真惹上他,怕是不能善了。”
“魏家?”
苏阡听着柳儿的话,眉头蹙着,想到苏陌那混不楞的性格,只觉一阵头疼。半晌才吩咐道:“叫六子找一件少爷以前的衣裳。”
柳儿听罢先是一愣,继而似明白怎么回事,担忧着道:“二小姐,桑姨娘那里……”
“她不过是个姨娘,要管我,自有我爹和老太太,眼下还轮不到她!”
苏阡听到“桑姨娘”三个字,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被熊熊烈火烤着。要搁现代,这桑姨娘不过就是个小三,如今却占了亲姐的男人,还要祸害亲姐的孩子,谋图亲姐的嫁妆。
柳儿看着二小姐眼里那浓烈的恨意,突地一怔。她不知道为什么,二小姐最近只要一提起桑姨娘,整个人就会变得极为冰冷,再也不见了往日的唯唯诺诺和畏首畏尾。
半个时辰后,苏府后门悄悄走出两个人,正是做少爷装扮的苏阡同小厮六子。
看门的奴才看见少爷同六子先是一愣,寻思着往日里这个时辰,少爷早已经成了红粉场上的坐上宾,今儿个怎么这么晚出门?正欲拿眼瞧瞧那张极是阴柔俊俏的脸,却不料苏阡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奴才慌忙俯首,规规矩矩地开了府门。
苏阡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出了苏府,府门外早有一辆马车候着。苏阡上了车,六子一抖缰绳,直奔胭脂街里的翠红楼。
府里的桑柔正心思百转间,梅子已经折返回来,脸上挂着喜色:“奶奶,您猜怎么着?那六子竟去寻了二小姐!奴才起先还想,不过是个废材,寻了也是白寻,却不料片刻功夫,她竟穿了少爷前年的一件衣裳,跟六子从后门驾了马车出去!”
桑柔听罢,脸上戾气顿失,眼底精光乍现,盯着梅子的眼神里带了热切,待看到梅子也是一脸的喜色,击掌道:“这倒巧了,一网打尽。”
梅子笑道:“巧的还不只这一桩。老爷派了小厮先头来报信,约莫一个时辰也就到了。”
桑姨娘听了,只觉得今儿个是天时、地利、人和,连老天爷都要遂了自己的心愿。早前老爷就嫌苏陌性子太躁,自己曾旁敲侧击着让他到军中给苏陌谋个差,也好历练历练,磨磨性子。不料,他虽觉得这主意不错,却非要等着苏陌成了亲才放他出去,说什么苏家就只他这一根独苗。
“成亲?”若真成了亲,那嫁妆可真就去了一半。现如今,他自己惹上魏家,正好借着机会将人远远地打发了去。
桑柔换了件翠绿色齐胸襦裙,苏慕白喜欢翠色,想当初,他陪着桑婉回门,在园子里乍见她,情难自禁地形容道:如碧波仙子,迎风而立。桑姨娘好一番收拾后,才袅袅婷婷地向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