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旧梦之欢情薄》珊荻花

5、心结

　　沈爱琳放低了脚步声，徐徐走了进去，越往里走近，檀香的气息愈浓，这是沈爱琳记忆中非常熟悉的一种味道——母亲的味道。
　　自她记事起，母亲身上总是带着这种经久不散的气息。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因为这种味道会掩盖住母亲身上的烟火气，让她变得那么不真实，离自己愈来愈远，最终将幻化成这佛龛上一缕袅袅青烟，随风而散。
　　后来，她知道了母亲身上的这种气味正是来自于佛堂，母亲每日要花上许多时间待在那个地方，佛堂好像是属于母亲的一方天地，她宁愿困守，也不愿意走出来。有一次她忍不住脱口问道：“妈，你为什么总待在佛堂里？”话音未落，木鱼声已断，她瞧见母亲脸上流淌下来的两行清泪，方知自己多嘴了，可却已经无法补救，只能呆呆地看着。
　　再后来，她便没再提起过这件事。年岁渐长，很多事沈爱琳都已懂得，甚至对于这个世界的法则，人世的悲欢，也能悟出一个所以然来。然而，对于母亲的心结，她却始终猜不透。
　　母亲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诵经，身上穿着清灰色的素袍，头发绾成低低的一个髻，只插一木簪子作饰。沈爱琳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言不语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许是茹素多年的缘故吧，她的背影显得格外消瘦，沈爱琳如是想着。
　　母亲似是察觉了什么，停下了口中念着的经文和手里转动着的玉珠子，徐徐转过身来。当她回头瞧见沈爱琳的那一瞬，沈爱琳看见了她那双幽暗眸子里骤现的神采，便脱口道：“妈，我回来了。”
　　沈爱琳想此时此刻应该是母女相拥喜极而泣的大好时机。然而，母亲已敛起了眼里的光芒，径自坐到一旁的矮凳上，摆弄起了桌子上的杯盏茶碟。
　　“过来坐下吧。”母亲招呼她坐到对面的矮凳上，又递上刚泡好的茶让她尝。只见那洁白如玉的瓷碗中，片片嫩茶犹如雀舌，色泽墨绿，碧液中透出阵阵幽香，饮一口顿觉口齿生香。
　　沈爱琳禁不住赞道：“甘香如兰，幽而不洌。真是上好的龙井！”
　　母亲凄然一笑，幽幽道：“茶是好茶，只是没有好水来相配，可惜了。”
　　沈爱琳有些失措，她晓得是刚才的话牵扯出母亲的心结，却不晓得如何收场才好。对她而言，这确实不容易，母亲的前半生是怎样度过的，她又从何知晓呢？
　　“妈，你方才念的是什么经文？”她生硬地将话头扯开，还好沈母倒也不以为意，“这些日子一直在念《金刚经》。”
　　沈爱琳凑趣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这话可是《金刚经》上所说的？”
　　沈母点点头，讶异道：“你不是一向对这些没兴趣，如何会知道这段经文？”
　　“哦，我念的课里有梵语这门课，其实许多经文都已经记不得了，唯独这一段还有些印象。”沈爱琳敷衍道。她大学念的是新闻，根本没有什么梵语课。对于神鬼之说，她从不相信，看佛经只是为了想开解母亲。沈爱琳暗叹如今扯谎编故事竟能如此信手拈来。
　　“原来是这样。你方才所说的，确实是《金刚经》的精义所在。”母亲到底还是好糊弄的。
　　沈爱琳又道：“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一句我也还记得。初读时只觉得和《石头记》里那跛足道人说的一番疯话颇有几分相似。”
　　沈母问道：“噢，怎么说？”
　　沈爱琳见母亲起了难得的兴致，继续说道：“那跛足道人说：‘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看得穿功名的人未必忘得了钱财，视钱财为身外物的人难免惦记着如花美眷，斩断情丝的人若还有一儿半女，总还是有牵绊。这便是苦了。那跛足道人又道：‘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可见，这许多的愁苦并非无法可解，只要能够勘破和放下这些执念，便可都忘了……”沈爱琳说得尽兴，不曾留神对面的脸色已起了变化，只听她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看见那双如死灰般黯淡下来的眸子，沈爱琳方才意识到母亲不寻常的脸色，按住了话匣子，慌道：“妈，妈，你怎么了，是我方才说错什么话了吗？”
　　沈母叹了长长一口气，自顾自呢喃道：“你可知佛经里有一世界作‘离恨天’——三十三宫阙，最高不过离恨天。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常牵念，你又如何会知道呢……”说着，便又跪倒在蒲团上颂起经文来。
　　沈爱琳默默走了出来，临到门口时忍不住回望那被层层帷幔包围着的背影，心头不禁涌起一阵阵酸涩，她慌忙收回了目光，怕再多看一眼，泪就要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