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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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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架”——这两个字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八年前,自那场噩梦过后,我每时每刻都活在战战兢兢之中。现在我又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然而我内心的恐惧却远胜过十八年前。
“太太,大事不好了,听说答谢宴上来了歹人,要绑架了小姐……”老佣禀报的话音未落,我已夺门而出。
外头绵绵细雨不绝,冬至刚过,南方的冬季虽不似北方冬日的白雪皑皑,却有他另一番令人彻骨的寒冷。此时,我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任由雨在风的裹挟下,肆意地吹打在我的头发上,脸颊上,身体上,却丝毫不为所动,此刻我的全副心思意念都集中在一件事上头,那就是:我得去找我的女儿!我环顾四周,寻找一辆车——一辆可以载着我去找到我的女儿的车!老佣一路小跑着朝我这边过来,手里捧着貂绒大衣,她气喘吁吁地在我身后停下脚步,一张嘴便呵成一道白气:“太太外头冷得紧!”那貂绒大衣已披上我的肩头。
“车,车呢?!”我朝老佣喊道。
老佣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着了,身子不自觉得朝后面退了几步,唯唯诺诺道:“太太,车已备下了,马上就开过来了。”说完,便低下头再不敢瞧我。
可想而知,我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只怕老佣如何都想不通一张宁静了快二十年的脸竟突然间变得狰狞起来。举目望去,淫雨霏霏中驶来一辆车,我拉开车门,跳了上去,“百乐门,快!”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咿咿呀呀的歌声愈来愈近了,一个猛烈的急刹车后,我已不顾一切得冲进旋转门内。通往宴会厅的走廊在昏暗灯光的投射下显得愈发冗长,我迈出的每一步都契合着一声沉重的心跳声。
站在宴会厅门口便可瞧见乌压压的人群,他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你听见刚才枪响的声音了吗?”“是啊,好像里头都见血了呢。”
我用力拨开挡住我目力所及之处的人,人头攒动间被我推搡开的人或惊异或鄙夷地瞧着眼前这个衣衫漉漉有些疯魔的女人。忽而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倒在地,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回想起来,若是当时的我泄了那口气,只怕就如何也爬不起来。我从地板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蹒跚着继续向前行。
此刻注视我的目光愈来愈多,“你瞧她,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也黏在额头上呢?”“可不是吗?她是谁啊?”“我怎么会认得这种女人。”围观的人悉悉索索地说着。前头的人听得后头的议论,也纷纷调过头来,瞧这里的热闹。他们缓缓朝两边退散,倒腾出了一条空道来,省了我不少力气。
终于在我目力所及之处寻见了她的身影,我已记不清是以怎样的姿态飞奔到她身边,唯一记得的是:当我来到她身边的那一刻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抱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就会又一次失去她。怀里的人儿是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有头脑更有力气,她试着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嘴里嘟囔道:“妈,妈……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楚楚,绑匪可有伤着你,快快……让我看看。”我的双手摩挲着她的额头,脸颊……
“哪儿都没受伤,妈,你放心吧。”女儿用力握住我那双微微发颤的手,我能感受到从她掌心传来的温热。
“那刚才的枪声……”我的脸上一定还残留着那副惊魂未定的神色。
“是他替我挡了一枪。”
我的目光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多少次午夜梦回,记忆中那轮廓分明的脸,再回首,已是面目模糊。然而每一次梦醒时分又总是泪湿罗巾。他也向我看来,抬眼的一瞬,他的眼中闪现出一丝欣喜,旋即又添了些许苦楚之色。他双唇微动,似有话要诉说,却听一婉转温和之声在他身旁关切道:“纪先生,你的手臂一直在流血,还是赶紧包扎一下吧。”那婉转温和之声来自一位年轻女子,她娉婷而立,手中捧着白色绷带,眼目之中尽是身旁的男子。
“好,有劳了。”那男子将手臂抬起,任由她摆弄。然而他的目光却未从我身上移开半分。四目交接,我竟有些窘迫,担心起现下的狼狈模样悉数落在他眼里可怎么是好。惶惶不安之即,一个身影挡在了我与他目光交汇之处,“爱琳,咱们女儿毫发无损,你别再担心了。”说话的人是我如今的丈夫——冯仲吉,他总能救我于水火,就像现在这般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断了那炙热的目光,使我不再惶惶不安。他又说:“倒是你,本来身子就弱,又淋了雨,我先送你和楚楚回去吧。”
他转身走到受伤男子旁,关切道:“大哥,你手臂伤得如何?”
“皮肉伤,不妨事。”
“今日之事,多亏大哥,小女才幸保无虞。改日我一定要登门道谢。”
“不必客气,爱……”他将余下的那个字硬生生吞了下去,改口道:“弟妹……她们也受惊了,快送她们回去吧。”
他们之间的对话很简短,可落在我耳里却是字字诛心,若不是楚楚在一旁扶着我,只怕身子早已瘫软在地了。这时,仲吉也回身过来扶我,我任由他们二人扶着,此时的人群也自动向两侧退散,腾出了足够宽敞的空间。人群中依旧有人在悉悉索索地低语着:“啊呀,原来她是冯夫人呀?!”“是啊!谁能想到竟是北平商会的会长夫人啊!”
坐上了车,不知车在道路上开了多久,楚楚忽地惊声叫道:“妈,你怎么哭了?”我茫然不知所措,伸手轻触脸颊,早已一片湿热,原来人竟可以无知无觉到这种地步。
“我……没……没什么……”我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坐在副驾上的仲吉透过后视镜,意味深长地觑了我一眼,于是半开玩笑道:“傻丫头,自然是因为太过担心你,你妈妈才会流泪的。”他替我打着圆场,我很领情,忙接口道:“是啊,就是这样的。”
“妈,快别担心了,我没事,一点都没事儿。”说完,楚楚紧紧搂住我,像一只小猫似的蹭在我身上,我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渐渐止住了眼泪。心中暗叹: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快便可以忘记方才所经历的可怖事故,为人父母者只愿这一世她都能这般无忧无虑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