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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畔何人初见月(下) ...

  •   02.
      掌柜的见冲进来这人活像是没有酒便要渴死,心道,又一个疯子。
      只见他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囗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起来就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那人喝了口酒,忽然看向李寻欢,奇道:“咦,你中这毒竟然有人会解,真是奇了。可惜给你解药的人是个半吊子,只知道药能解毒,却不知药亦为毒。我看你,离死也不远喽!

      铁传甲听他这般言语,一拍桌子,就要跳起大骂,却听高和宇起身道:“阁下何来此言?”
      铁传甲错愕不解,正想张嘴说话,大骂此人不知好歹咒人死生,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肩。

      正是李寻欢。
      他的半个袖子都被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了,可他看起来竟然比之前有气力些。
      铁传甲心里一喜,却又害怕是回光返照,便将话又噎回了肚子里。

      那秀才脸上露出得意,嘴巴刚刚张开,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遥遥传来,似乎离酒肆不远。
      他顿时脸色微变,立刻站起来要走。可他望了望桌子上的酒,却又坐了下来。

      高和宇心里已在猜测此人能否能解开李寻欢身上的毒,没得到他的回答,又见他不明就里地起身想走,竟向那穷酸书生抱拳行礼道:“阁下还未回答在下的问题。”
      李寻欢聪敏过人,已推断出他为何这般动作,心里有些感动,脸上却是不显,只是提起酒壶,又为自己倒了杯酒,轻轻地叹了口气。
      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这不知名的道士相交,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能与之痛饮一番已是自己的福气,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穷酸秀才却摇头道:“我不是大夫,我是个郎中。大夫看病不看人,郎中却是要看人的。我有三不治: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虽然看起来不像是恶人,但估计也付不起我的诊金。”
      说完,他也不等高和宇,嘴对嘴的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

      高和宇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这人看起来很潦倒、很窘迫,却也有自己的一番坚持,一番骨气。

      李寻欢拍拍高和宇的肩膀,笑道:“你还站着做什么?既然他不愿意,我们就继续喝酒吧!”

      高和宇只好坐下。
      但他已没有心思喝酒。

      穷酸秀才眯着眼,许久都不动弹,过了半晌,才长长地透了口气。他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秀才一拍桌子,正要说些什么,忽听门外骤然一声雷霆怒吼:“好你个酒鬼,还想到哪里去?!”

      他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有些畏缩,道:“不知您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有趣,竟完全没有将自己的毒放在心上。

      却听一人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嚷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起来。

      一人瘦削颀长,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说完,他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光拿银子不治病,把这些强盗的钱坑了一把。

      高和宇听那几人言语,心里却更加确定这梅二先生医术高明,能解李寻欢身上的毒。
      纯阳宫与万花谷私交甚笃,印象中他那几个万花谷的朋友,都自视甚高,而又直言不讳、不羁小节,与这一开口就得罪人的秀才分明一个德性。

      这些人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虽然因与世俗观念相悖而常常遭到抨击,却也毫不在意。
      这想必就是逍遥罢。

      店小二已将新鲜的菜端了上来。他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进来的那几人面上怒色更甚。

      那赵大厉声大喝,掌中马鞭一扬,打翻梅二先生的酒壶。
      见梅二无动于衷,他冷笑,再次挥鞭。
      这次,他招呼的是梅二的脸。

      鞭声呼呼,离梅二已不足三寸!

      店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梅二。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说话硬气的资本。

      高和宇的手却已放在了剑鞘上。

      赵大忽然感到一道寒气。
      这股寒气好像一把剑,冰冷犀利,锋锐逼人,直穿马鞭!

      霎那间,那条以加入了上好精钢的麻绳拧成的马鞭,竟断成了两半。

      赵大大惊失色,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他举目四望,却见一个身着蓝白道袍,背后负着一把黑色长剑的道士正冷冷地看着他。
      赵大又是一个冷颤。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着,竟丝毫不敢动弹。

      高和宇剑未出鞘,却能以剑气伤人!
      几个大汉遇上这样的高手,几乎心胆俱裂。

      李寻欢眼中光华一闪,敬佩道:“道长好快的剑。”
      高和宇整衣坐下,淡淡道:“阁下过奖。”

      两人对话毕了,铁传甲忽然一拍桌子,怒喝道:“还不滚出去!”

      赵老大怕高和宇,却不怕铁传甲,见他们三人虽坐在一桌,却好似互不相识,心下一动。
      他浑身肌肉隆起,正打算在铁传甲身上找回面子,却被那麻子脸的汉子拉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威风顿灭,脸上血色全无,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干什么惹到他头上去。更何况,刚刚那无名道士的剑……”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和那无名道士在这里喝酒,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说完,他干咳两声,对三人陪着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打扰了几位爷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三人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像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后,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李寻欢对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过去良久,他才缓缓道:“阁下中的毒虽然凶险无比,却已经化解。”
      铁传甲虽然欣喜,却不太相信这人的话,当即便问道:“你怎知少爷的毒已解?他从中了毒到现在,从来没有喝过什么解药。”
      高和宇也问道:“他若已经解了毒,又为何咳血不止?”
      唯独李寻欢依旧捧着酒杯喝酒,仿佛对这些与自己生死相关的问题毫不在意。

      梅二先生见李寻欢不为所动,抚掌大笑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一直以为,天下只有配这毒的人能解了这毒。而我,就是配它的那个人!”
      李寻欢道:“既然毒已解,何必再言?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忽然瞪起眼睛,对高和宇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高和宇淡然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奇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铁传甲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啰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高和宇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他治病了。”

      李寻欢在一边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们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看了看脸色平淡的高和宇,有瞪着李寻欢看了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高和宇忍不住道:“难道他身上还有其他的毒,所以咳血不止吗?”
      梅二先生摇头道:“不。他只中了一种毒,就是梅二先生我配的‘寒鸡散’,那毒已经解了。可他身有寒性痼疾,那解药却是至阳之物,两相冲撞,病情加重,他才会咳血。”
      高和宇脸色一僵,问道:“他这病严重吗?”
      梅二先生道:“当然严重!他若是这样喝酒,心里又多愁善感,不出一两年,便要去见阎王了。”

      李寻欢听了他两人的对话,却皱眉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

      铁传甲和高和宇却已动容。

      铁传甲喜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仰头傲然道:“他这病虽年岁已久,基本无人能治,但梅二先生却一定能治。”

      李寻欢又是一叹。

      高和宇看了眼李寻欢,忽然微微勾唇,展颜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李寻欢一愣,答道:“我不知道。”
      高和宇道:“那么你一定要记住了。我姓高、名和宇,字青流,号栖云。”
      李寻欢的眼睛忽然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他激动道:“我一定记住。”
      高和宇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也流露出些许激动。
      李寻欢又道:“你也一定要记住。我姓李,名寻欢。”
      高和宇道:“我一定记住。”

      梅二先生不耐烦道:“啰嗦什么,你若想要治病,现在便随我走。”

      李寻欢这次却没有拒绝。他点头笑道:“我跟你走。”

      马车又套上了马,高和宇、李寻欢、铁传甲和梅二先生坐在马车里。

      车外星光黯淡,风雪呼啸,车内酒香扑鼻,狐裘温暖。

      他们赶上了一条路,一条崎岖,但又风景美丽的路。
      这条路很长,好像没有终点。
      他们要走这条路,定然将失去一些东西,也定然将得到一些东西。
      而今夜,只是一个开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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