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纵使晴明无雨色（下） ...
-
02.
春风料峭。
旭日初升，懒懒洒下光辉。游云三两片，悠悠飘在天边。
时候尚早。小径上，只有两个人，两匹马。
高和宇换下白衣，一身道袍，背负长剑。初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看起来那么富有生气。
李寻欢时不时看他一眼，边关时那个冰冷苍白的人，似乎已经化为一缕雾气，在这样温暖的天气下消失了。
想到这里，他就非常高兴，高兴得能一口气喝下五十坛酒。
“我想喝酒。”
李寻欢道。
“你昨天已经喝过了。”
高和宇直直看向路边的小花，瞧也不瞧他一眼，耳朵却已红了。
“我请你。”
李寻欢道。
“是你说要来土地庙的。”
高和宇道。
“一个酒鬼想喝酒的时候，什么也挡不住他。”
李寻欢道。
高和宇道：“你看，桃花。”
李寻欢自然也看到了。他眼睛一亮，随口吟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高和宇赞道：“很好。我们这便去看看。”
李寻欢仿佛也忘记了自己方才说的话，唇边已流露出兴味的笑意，道：“土地庙附近原来还种了桃花。”
高和宇道：“不喝酒了？”
李寻欢摇摇头：“喝酒求醉，既然醉了，何必再喝。”
高和宇面上含笑，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既然已看到桃花，便不必再去庙里了。”
李寻欢连声道：“不行，不行。”
高和宇道：“为何？”
李寻欢道：“‘酒醒只在花间坐，酒醉还来花下眠。’来到这样的地方，非得进去坐坐不可。”
高和宇解了酒囊，抛过去，道：“这般倔强。到头来，还不是想喝酒。给你便是！”
李寻欢稳当当接住，笑道：“我却没说要，是你要主动给我的。”
高和宇瞪他：“你好生无赖。”
李寻欢被他一瞪，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不由摸摸酒囊，默默挂在腰上。外衫一盖，什么都看不见了。
高和宇看他一番动作，忍笑道：“好罢。但一大早，怎么也得吃点东西。”
李寻欢道：“不错。我看就在庙里……”
话语一顿，一只鸽子落在脚底，两脚抽搐几下，仰面躺着不动了。
高和宇道：“庙里能有什么好吃的，吃这个便是。”
李寻欢脸上的表情宛若过年吃饺子被咯掉了牙。
他伸手捡起鸽子，好像咬破后发现饺子里面是铜钱。
“这是信鸽。”
高和宇靠近他，李寻欢正展开那张白纸。
“三长老已率教众出发，张家庄见。”
两人顿时肃然。
李寻欢道：“或许，我们猜得没错。”
高和宇道：“他们到中原来做什么？”
李寻欢道：“总之，决不可能是来观战。”
来者不善！
李寻欢沉吟半晌，道：“青流，此事你不必担心，仔细准备决斗即可。”
高和宇蹙眉道：“寻欢……”
他哪里不知李寻欢的心意！此行必然凶险，他担心李寻欢，不想让他卷入是非之中。但是，与上官金虹的决斗同样是生死之争，李寻欢难道就不担心他么？
想到这里，什么劝阻的话就全咽下去了。
李寻欢道：“下了山便分头吧，你万不可耽搁。”
高和宇道：“嗯。”
李寻欢轻叹一声，紧紧牵住他的手：“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做的事。”
高和宇捏捏信鸽，道：“我知道。”
他转身离去。
李寻欢忙跟上：“青流！”
高和宇在地上找木棍，闻声便回身看他，大声道：“吃点儿东西再上路！”
李寻欢笑了，眼角却有热泪。
他觉得，自己能遇上青流，真是天大的福气。
他却不知，对方也是一样。
高和宇烤鸽子的手法很好。
李寻欢满手是油，坐在石头上，一边喝酒一边撕块肉吃。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烤鸽子。”
他吃得很舒坦。
高和宇一把拿过他的酒囊，咕咚咚喝了好几口。
“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俯身过去，手贴在高和宇脖子后面，轻轻地亲了他。
高和宇的舌尖划过他的舌尖。
肉与酒的味道。
分开时都有些喘气，高和宇道：“你把我领子抹油了。”
李寻欢大笑，笑得咳嗽起来。
高和宇皱眉，顺着拍抚他的背，道：“你笑什么，我衣服是才洗的。”
李寻欢道：“没关系，我……”
他本想说“没关系，今晚我给你洗”，可下一秒他想到马上要分离，那话就缩了回去。
原来人生的别离，远远多过相逢啊。
但下一刻，李寻欢还是微笑起来，道：“没关系，我的衣服借给你穿。”
高和宇一愣，道：“那你脱掉。”
李寻欢双手一翻，真的把外衫脱掉了。
高和宇把道袍也脱下来，递给他。
李寻欢穿上高和宇的道袍，高和宇穿上李寻欢的黄布衫。
高和宇看他许久，道：“真像。”
李寻欢把手在道袍上面擦干净，道：“像什么？”
高和宇笑道：“像落魄的酒肉道士，专骗人钱的。”
李寻欢道：“那好，为更像些，不如你教教我。”
高和宇道：“不要。你穿着我的道袍出去招摇撞骗，以后换回来了，别人见了我岂不是要骂死。”
李寻欢只是浅浅地笑，拉他的手：“教教我罢。”
高和宇哼了一声，冷冷道：“好你个六如公子，吃喝嫖赌都占全了，还想学算命的本事？”
李寻欢脸上一红，道：“本事多点儿总比没本事好。”
高和宇视线直盯盯的，瞅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飞红。一会儿，才勉强道：“好吧。”
李寻欢拍拍他的手。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高和宇说是出去算命骗钱，其实倒也知道一二。认真讲起来，不知不觉过了一两个时辰。
李寻欢格外聪明，不但记得快，理解得快，甚至还能根据自己所知，举一反三。高和宇倾囊相授，自己竟也收获颇多。一堂课结束，两人都有些意犹未尽。
高和宇用肩膀碰他：“晌午了，吃饭走。”
李寻欢头低得很低，不说话。
高和宇见他沉默许久，放低身子去瞧他的表情，奇怪道：“怎么了？”
李寻欢突然抬头，眼里泛着一点浅碧色，温柔极了。
高和宇一怔，听他道：“青流五行属水，我属金，原来我命里真的缺你。”
高和宇莫名其妙地眼圈一红，伸手揽住他。
李寻欢紧紧回抱。
高和宇闷声道：“还能再见的。”
李寻欢道：“好。”
高和宇道：“你必须好好活着。”
李寻欢道：“好。”
高和宇道：“开心了喝酒，不开心了睡觉。”
李寻欢道：“好。”
高和宇想了想，道：“不过还是少喝点儿。”
李寻欢道：“哦。”
高和宇道：“你学了我纯阳的东西，就是我纯阳的人了。”
李寻欢道：“好。”
高和宇道：“以后我建了纯阳观，你住进来。我早上教弟子习剑，中午和你在一起，下午和你在一起，晚上和你在一起。”
李寻欢道：“好。”
高和宇道：“纯阳观就是你的家。”
李寻欢胸膛上下起伏，良久，才沉声应道：“好。”
他咳嗽起来，边笑边咳嗽，边咳嗽边笑。
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
一个失去家的浪子，忽然又有了家。
这实在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受过的伤、吃过的苦、摔过的跤，都在身上心头，留下过一道道的疤痕。
如今，大概好了七七八八。
松开手，两人相对而视，眼里绵绵情意，彼此心知。
虽柔软，却坚韧。
高和宇心里，也建立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信心。
他相信自己会赢。
一定会赢。
他抿着嘴，脸上显出刚毅的神色。
“我走了，你走吧！”
李寻欢没有走，目送他渐渐远去。
他在原地驻足很久，忽然听到翅膀扑棱棱响的声音。
是一只信鸽。
他不假思索，随手抓块石头打了出去。
信鸽是从庙里飞出来的，送信的人果然就在庙里。
他展开信纸，脸色顷刻变得惨白。
“张门立派，张柔柔未出面，其长姊代为掌门。铁传甲在洛阳一事已知会关中八凶，李寻欢获悉应会立刻前往。以上。望周知。”
他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回原位。
信鸽扑棱棱又飞走了。
李寻欢攥紧手里的小刀，迈向树边，解开绳子，骑上马背。
即使到了这样的关头，他的动作依旧干脆利落，脚步依旧平平稳稳，看不出丝毫慌张。
现在，有一张大网，正在慢慢张开。
撒网人藏在暗处，等着收网。水塘里的鱼，却仍游得欢快，斗得凶狠，对外界的危机毫无所知。
放信鸽的人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故意让高和宇看到张柔柔生死不明，故意让自己看到铁传甲被人追杀？
高和宇的那束粉色剑穗正在他的小刀上绑着。
李寻欢驾马飞驰，忽然有了个极可怕的念头。
剑穗上，大概下了盅。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纵使晴明无雨色（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