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雨秋》芰荷衣

8、八

　　秋日，早晨的风中带着些许凉意。湛蓝的天空干净得如同草原上的湖泊，明镜似的，照得人心里也明媚起来。文华殿前的桂花已悄然开了，幽幽地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苏允夕将两手拢于袖中，静立在院里，抬头望着远处天际的一行鸿雁。他仍是如常穿着白衣，不同的是，今日他披了披风。那披风白色的底子上星星点点地缀着鹅黄的碎花刺绣，乍一看仿佛落满了金桂，与这秋日真是配得很。
　　“你们怎么不招呼苏公子进去等？在外头吹凉风受了寒怎么办？”顾熙则刚从朝堂上回来，见苏允夕在院里站着，以为是宫人怠慢，便责问了起来。
　　苏允夕闻声，悠悠转过身：“殿下莫怪，他们早已给我沏了热茶，是我自己执意要在外头等的。这桂花开得正好，总叫人忍不住多留意些。”
　　顾熙则没有接着苏允夕的话谈论桂花，只是随意地点点头，便快步踏进了文华殿。
　　“你怎么了？”苏允夕问。进了屋，只剩他们二人，便不用再像方才在宫人面前那般拘礼。
　　“苏大人…你爹不曾告诉你么？”
　　“家父一向谨言慎行，他鲜少主动谈论朝堂之事。”
　　顾熙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我想，你爹必定是事先知道的。”
　　苏允夕不搭腔，只是注视着顾熙则，示意他说下去。
　　“今日早朝，父皇宣布将派皇室宗亲中的子弟到地州参理政务，以体察民情。为作表率，首先外派三位皇子，代行各州巡抚之职。”
　　“当真？”苏允夕不无惊讶。这样的事在前朝虽也有过，但在本朝还是第一例，且同时外派三位皇子的情况，确是从未出现过。
　　“是，长兄去寅州，我去昆州，汝钰去衡州。另外，父皇还准许每人从京城各府子弟中挑选两人同行，以作辅佐。冬郎，你随我同去，可好？”
　　苏允夕看着顾熙则，那人的眼眸里分明闪烁着热切的期盼。且他也明白，除了自己，顾熙则再无其他人可求，自己怎可说“不”呢？唉。
　　“那么，另一人……”
　　“你答应了？！”顾熙则打断道，眉眼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苏允夕镇定地点了点头：“苏某是殿下的侍读，岂有弃殿下于不顾的道理，自然是会随行的了。只是另一人，殿下，可曾考虑过？”
　　“想过，但…终是难以定夺。”
　　“殿下，”苏允夕忽然变得严肃，郑重地站起来，道：“挑选随从之事，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不可等闲视之。”
　　“你的意思是？”
　　“三位皇子之中，大殿下文韬略逊，武略不凡。皇上封他为襄王，襄者，助也，由此可见皇上希望他日后能安心辅助新帝治国安邦。且大殿下之母虽得皇上宠爱，但毕竟家世平凡，无力助其更‘进’一步。三殿下虽不及您，但也算是文才过人，年岁也与您相差无几。更重要的，其母为贵妃，舅舅张涣又为吏部尚书，党羽不少。相较之下，您这位中宫所出的二皇子，也未必能稳坐泰山罢？三位皇子一旦离京，朝堂之事鞭长莫及，难免生变，因此不得不小心才是。”
　　“也就是说，我们也需在朝中另寻一成保障？”
　　“正是。依我所见，安太傅的三公子延清是最好的选择。”
　　“安延清？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他是有几分聪颖。但安太傅虽说位高，要论起权重来反而不如你父亲这位御史。再者说，安太傅是我的老师，他本就是向着我这一边的，又何必再拉拢安延清，多此一举呢？”
　　“殿下说的没错。但是家父与安太傅，再怎样位高权重，终究只是文臣，紧要关头恐怕也未必保得你高枕无忧。但倘若能得到武将的支持，拥有一支可靠的军队作为后盾，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据我所知，安延清的表兄齐羽正是镇南将军的长子，二人一起长大，亲密无间。若能殿下能通过安延清与他相交，今后的形势…”苏允夕微微颔首，表示对今后形势的看好。
　　“拉拢军队，形成势力……”顾熙则蹙眉斜视着地面，暗自斟酌着。
　　苏允夕说的这些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自古以来为了皇位，父子相忌、手足相残的事件已太多太多，他平日里对此等事都忌讳谈起。但他也明白，内心越是抗拒，便越要在此事上小心，因为抗拒往往是源于不祥的预感。
　　或许真的有一天，自己会与手足兄弟势如水火，甚至兵戎相见。顾熙则叹息着摇头。自己与三弟年龄相差无几，幼时二人一同玩耍的机会虽不多，但每一次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那时的亲情，难道真的会为了这皇位，灰飞烟灭么？
　　皇位，皇位，都是为了这皇位。可自己未必想做皇帝。只不过因为是嫡出，自己一出生就成了太子，受尽管教约束，全无知己。有时倒真宁愿自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皇子，将来做一位逍遥王爷，可以畅游山水，再有一两位像苏允夕那样的知己相伴，日子不知多快活。
　　说道苏允夕，今日能说这番话也真是为难了他。他向来鄙夷官场结党钻营之风，又不愿涉足朝堂之事，今日却为自己想出了这样的策略。想来，他倒是真心待自己的人。
　　“殿下，我说的，您可曾考虑好了？”
　　“啊，我…”顾熙则被苏允夕这么一叫，才恍然回过神来，“是了，就照你说的办吧。”
　　顾熙则故作轻松地笑笑，心中却是烦乱得很。
　　“那么苏某还有一言…有的事确实违背了本心，但是你我俗人，终究不是身处桃花源，世道有世道的无奈。”
　　这一句，既是说给顾熙则，又是说给苏允夕自己。
　　顾熙则一笑：“冬郎，看来你我，确有心意相通的本事。”
　　说着，便向苏允夕伸出右手。苏允夕也自然地伸出右手握住。
　　“你既信我，又为我甘降高节，我便不负你。倘有朝一日我为万人之上，必将励精图治，还你一个真正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