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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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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的熏炉烟气大了点,我闻着头疼,随手抛了批章的朱笔,唤了门外的小德子进屋:“今儿熏得是什么香?”
小德子跟我二十多年,熟知我脾气,问话的时候就已经顺手熄灭了金炉,立在案旁答了一句:“回皇上,是皇后娘娘之前差人送来的‘人面红’。”
我头疼得紧,随口一句:“是樊将军从西域带回来进献的那批?”
小德子垂手而立,闷闷地答了一句:“皇上,您忘了,樊将军送来的‘人面红’两年前就用完了,现下宫内用的都是内务府着人照着那香料方子制成的。”
我一怔,怔了良久。
小德子见我不说话,便躬身打算退了出去,他顺手将那熏炉也带了出去。
“罢了,”我突然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嘶哑,“你,你放下它吧,朕只是觉得那味道太,太......”
小德子听话地放下东西,又拿签儿重新把香拨旺了。
我缓缓阖上双眼,眼前似乎云烟四起,纷纷扰扰,朦胧中是他又立在我眼前,一身青衣倜傥风华,手中掂支桃花纸扇,漫不经心地唤我太子殿下。
我第一次见他时,东宫恰是桃花微红,他在亭中赏花,我贪看一时光景便撞见他。当时觉得那人身形寡淡,还以为是翰林苑新来的文生,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一道清越的声音:“太子殿下是打算偷看够了便走了吗?”
我面上一红,回头望去他仍是背对着我,脖颈的线条笔直流畅,再往下,便是瘦削却不显羸弱的背脊。青衫红雨,我想,当真如画。
我缓缓走到亭边,道:“本宫不喜窥人。”
他嗤地一笑,侧脸看我,我发现那人生得一双桃花眼,眼角狭长泛红,此时微眯着,多了几分懒意:“喝酒吗?”
我随手捡起桌上的杯子,自斟一杯:“本宫不喜喝酒。”
他似乎一愣,很快便坐在我身边,道了一句:“倒没想过你是这样的人。”
我一边倒酒一边问:“那你觉得本宫应该怎样?”
他左手支着下巴,歪头看我,思忖良久答了我:“我听闻太子殿下五岁读四书,七岁识兵法,十岁精骑术,如今东宫风头力压众皇子......想来想去,我都以为太子殿下应是满脑子天下社稷黎民百姓,不该,”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随手捏了只杯子,虚掩在嘴角,满眼探究,“如此随意。”
我的手一滞,竟随口一句:“本宫不喜......”
他盯着我,眼神一动未动。
我掩饰地握拳一咳,问道:“你带的是什么酒?”
他忽而眼中笑意浓重,手里利落地抖开纸扇,上面是一枝开得莽莽蓁蓁的桃花:“自家酿的酒,没这么个取名的雅趣,要不太子殿下您给题个名?”
他一脸笑意,我心神恍惚,视线慌乱中瞥到他的扇面,上面有一首题诗,书法行云流水清俊灵秀,我心口一滞,答道:“笑春风。”
他一怔,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苦涩,或是我自己本就觉得舌尖苦涩。
他说:“好,那便叫笑春风。”
我第二次饮这酒,便是十五日后。那日东宫大婚,娶得是樊家幺女樊榛,听父皇意思是樊家手握兵权,如此一来,便算为我铺平登基之路。当晚宴请群臣,东宫处处张灯结彩,我跪在皇后身边问:“母后,儿臣能否请求父皇废我太子之位?”
母后想摸我的头,可是我带着玉冠,她的手又缩了回去,良久,她道:“皇儿,你逃不了的。”
我抬头看她,母后容颜娇丽,就是诞下我之后依旧美艳如初,纵使我不是嫡长子,凭借父皇对母后的宠爱,我也会被立为太子。
我垂目答道:“母后说的是。”
寝宫里一片红海,那颜色晃得我头疼,樊臻凤冠霞帔坐于床上,料想她应等了很久,我便命人退下,小德子说太子殿下这合卺酒还没喝呢,我挥挥手让他走了。
桌上放着两壶酒,我挑了那支素壶的自斟,才第一口就心头一滞,这是笑春风。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床上坐着的人,冲上前便挑了新娘喜帕,一句荒唐差点破口而出。
待看清那人,才知道,这终究是我荒唐,太子娶亲,想的竟是一个男子。
樊臻长得一双与那人无二的桃花眼,眼角一样的狭长泛红,我捏着她下巴看了甚久,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在我的之间流淌。
她忽而一笑,道:“长兄那日进宫,回来便与我说太子殿下和传言中不大一样,那时我还不信,今日见着才知果真如此。”
我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笑春风。
“长兄说那日唐突,不曾通报姓名,他让我代与太子殿下说一声,他叫樊一,樊家长子。”
我缓缓打量着眼前明丽动人的太子妃,一丝情绪涌上心头,抬手替她卸下头上的金钗,还不及等她一脸娇羞绽放,便轻轻在她耳边说道:“本宫记得,太子妃应自称臣妾。”
她脸色一僵,着实难看。
我微微笑着抚了她的手,又道:“本宫面前自是无妨,只是落了旁人眼中倒是失礼了。”
她脸色一缓,我笑眯眯地继续说:“本宫向来不喜规矩太多。”
我心想,那十五日,终是我自己被一壶酒魔怔了。
待我醒来,才知方才是一场梦。御书房早已点了灯,小德子替我端了一壶茶,问今晚皇上打算去哪里歇息。我捏着茶盏问了一句:“今天是十五了吧。”
小德子应了一声。
“走吧,朕去见见皇后。”
皇后宫里有些冷清,不大像别的妃嫔那般热闹,想来也是,自三年前那一日起,我便再也不曾跨入这里。我入屋时皇后在用膳,我传人添双玉著,她冷笑一声:“怎么,你就不怕我在菜里下毒?!”
我有些懒意地那手支着下巴,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问:“皇后,你是打算送上整个樊家陪你死吗?”
她拿眼死死盯着我,我倒不是很在意,后宫密辛众多,少不了腌臢手段,她能立足至今,手上不知扒过多少人的皮。只是偶尔想起大婚那日初见,难免感慨,皇宫当真是个吞人不眨眼的地方。
“有酒吗?”我忽而出声。
樊臻眼神一闪,嗤地一笑,那模样和他哥哥十成十地像 :“有是有,只怕皇上你喝不了。”
我微微笑着看她:“皇后放心,朕早差人立了一道旨,朕若死了,为表皇后真心,你们樊家都为朕殉葬。”
樊臻面色一白,说不出的难看,这点她倒是没变过。
那壶酒送上来时,我就知道我没来错。当年樊一酿了三坛笑春风,一坛送了我,一坛带去长川,一坛便留在了樊家。我曾命人寻遍樊家,都没找到他留下的桃花泥封坛,便一直猜测是樊臻私下扣了去。
我自斟一杯,见樊臻不动,我问:“皇后不喝?”
樊臻摇头。
我笑了笑,道:“也是,笑春风这三个字,你当不起。”我抬手欲饮,樊臻忽然握住我的手,眼中犹疑。
“怎么了?”我很耐着性子问她。
她细细地看我,就像以前那样,我注意到她手上的护甲捏得很紧,都快扎进肉皮立了。我放下杯子,替她松了松手:“樊一最疼你这个妹妹了,你,你不要负他。”
樊臻愣了一愣,又没来由地问我:“皇上你恨不恨我?”
我看着她不说话。
她继续说:“皇上,我真的怕。我怕你恨我,我怕你恨毒了我。”她倒是有自知之明。
她神色凄凄,我看着那张脸不是很喜欢。于是我正色说道:“你我夫妻一场,说不上恨。”
她恍惚一瞬。我轻抚她的手,说:“皇后你这样不好,每天都想着恨不恨的,很落俗套。”我笑眯眯地看她一脸欢喜的样子,又补充一句:“你明知道朕心思深沉,就算是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梳洗钉骨也不会说出口,你又何必这样子跟朕客套呢?”
她蓦地睁圆眼,那双桃花眼狰狞地很不像样,我心下仔细想想觉得挖出那双眼也不是很妙,便搁下这茬不作理会。
我撇开她不理,自己喝了一杯,她也没拦我,呆在原地不动弹。我见着无趣,提酒走了出去,今天月头很圆,我挥手遣了小德子,自己去了东宫。
自我登基以后,便再也没有回过东宫,里面的陈设变化不大,但一股霉味闻着我头疼,索性我在园中找了个亭子,自己喝得起兴。
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樊一出征,我也是在这送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