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圆时即有情》多年前的余音

30、第 30 章

　　萧川和刘红悄然离开了。夏去秋来，又有一青年从北平转移至春江来——却是江寒的医学院男友薛磊。
　　老方和王永勤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单纯的大孩子。“江寒果然眼力不错！”老方赞不绝口，“这孩子大笑时好似每一丝肌肉里都流淌清泉，放射阳光！”
　　性情幽默的薛磊竟完全与江寒是两样的。他坦白，从不知忧愁为何物，举手投足间带着北人的爽直与礼节。春江大学不设医学院，他就进了生物系。“一打起来总会派上用场。”他告诉老方。
　　——＂你这小子为何总爱吹口哨？＂一见那张生机勃勃的脸，老方就觉得又能在这错综复杂的环境里继续奋斗下去了。
　　＂吹口哨吗？没法子，二十来年的老习惯，永改不了啦！据说我小时候是十足的傻瓜蛋，怎么着也学不会说话，为表达喜怒哀乐，只好撮口为声。家人一听各种调子的吟啸，就能了解到这孩子到底是饿啦、渴啦，还是尿啦......真真是万事无忧。＂
　　薛磊煞有介事，认真得很。王永勤听着听着就笑弯了腰。方超也边笑边说：＂这小子，就会寻开心！＂连宋灵漪也忍不住笑起来。
　　虽然付翔走了，《复活》却须复排。起初老方想让薛磊担纲。薛磊个子高大，站在舞台上很打眼，却怎么也学不会表演。男主角只好改由一位经济系三年级学生担任，薛磊则挑起萧川留下的担子。

　　这天是周末，灵漪来到排练室，刚要推门，却听见有男女二人的交谈声。原来是新招募的小郭和王之芳在收拾器具——这小郭就是拒绝与赵余心扮假夫妻的那位。因社里男演员太少，老方看他外向聪明，把他拉来客串配角。那王之芳也是经济系出身，形状矮胖，却生了热情聪慧的大眼睛。王大姐说一看就知她的心眼“比筛子还多”，老方立刻决定将其“争取”过来“为我所用”，故也为其排了个重要角色。
　　听到二人聊天，灵漪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却听见小郭用一贯的调笑口吻道：＂我看宋灵漪演的玛丝洛娃实在太凶巴巴了，聂赫留道夫要吃不消了。难道你们做女子的就真的这么狠心冷面么？＂
　　＂油腔滑调！说这话也不怕咬舌！自古至今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比比皆是，亏你还熟读野史，竟不清楚？＂王之芳肯定是斜睨了他一眼，在冷笑。
　　灵漪实在不愿再听，正欲离开，忽听小郭的声调变得正经了：＂不开玩笑。你们那高材生鲁过老夫子，每听人谈论‘铁骨红梅’，就要狂饮一场。他又哪儿会喝呢？往往酩酊大醉。这等痴情万种的男子和宋灵漪那冷血女性站在一道，岂非高下立判？你说，如若高明老夫子还在世，会不会大跌眼镜，重编一出20世纪30年代的《琵琶记》？＂
　　王之芳肯定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然后依旧冷笑着反驳：＂真看不出小郭你还挺有同情心的！我倒认为，最好让古往今来天下所有负心的男人都泡在酒缸里尝尝这欲罢不休的苦头才好哪。嘻！＂
　　＂瞧你这张利嘴！那天下所有负心的女子又怎么说？＂
　　＂我不管，反正自古来历史都是男人写就的。你说鲁过这人也忒没出息了。且不论是否值得，就说他既会登楼买醉，又怎不去望望那下面长江水已流淌了几千万年；怎不会凭栏远眺天长地远，痛念东北泪尽胡尘里，于铁蹄下呻吟的父老乡亲？！如今已是国难当头了，还只沉溺于一己私情，你说他是不是给许眉庭一流的好教育制度陪葬的标准牺牲品？宋灵漪何罪？她只不过是矛盾爆发的导火索罢了！虽然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但要为她说句公道话。＂
　　＂呵，佩服，佩服！要让薛磊听见足下这番高论，准保要拉你去一浮三大白！哈哈！＂小郭却越发兴高采烈了。
　　＂我才不稀罕你们这些臭男人的酒缸子哩！快点，去搬桌子！＂
　　＂走走，同去。＂两人的声音淹没在＂乒乒乓乓＂的杂音中了。

　　灵漪怅对一垄稻田，半亩残荷。她当真不知鲁过竟是这等痴心人。毕竟高才生对她还是有吸引力的。从前她只一心想着被男人所负的母亲，此时却由不得怅然。

　　剧社成立一年多来，人员来去频繁，率性而为。时间是磨损激情的良药，一切在艰难中集结的队伍都必分化。但灵漪年轻，未免迷茫。压抑和沉郁，失望和犹豫，想象和对比，令她觉得那刚选定的目标渐渐不再清晰。
　　这时她也快入三年级了。越来越多的议论说这MISS宋太冷硬，再美也不娇媚，多年来只对蜂蝶大泼冷水。人们得不到甜头，看不着相思的明天，纷纷作战略撤退。就这样一拨拨追求者毕了业，新生力量对向学姐献殷勤不大感冒。故她身边渐只剩些近水楼台者还在鼓其余勇，其中就包括扮聂赫留道夫的那经济系男生。他有个宏伟计划，要出国读博士，当然如果MISS宋对欧风海韵无兴趣，也可在国内找个事。灵漪听他的宏图听得直皱眉：＂好好的在排练时间说这些？不如赶快回去念熟英语好了！＂
　　＂难道你当真不知？当真不知？真的不知？”他绝望地挥动手臂，连续三个笔酣墨饱的问号，王大姐误以为谁在演绎《天问》，忙转过来看个究竟。“好不容易付翔走了，男一号轮到我头上。宋小姐，我又不是他们念戏剧的，这一年来完全是为与你同台！＂
　　＂用不着！＂灵漪提高嗓门，“大、可、不、必！”
　　人们顿时安静，投过各种目光，只余心愣愣坐在窗边，似无动于衷。
　　＂这是怎么了？＂王永勤忙劝解，＂好好的吵什么吵？男女主角都闹矛盾了，这戏就更没法演了！＂

　　＂不演更好！＂那男生是学经济的，深知再热烈的感情也是有折旧期的，灵漪这般不通，正为自己破釜沉舟推了波助了澜。他便沉着地酝酿一下情绪，想着终于能摆脱剧社俗务去新生中另觅佳偶，陡生出股没来由的兴奋，连脸都涨红了：＂真是心比天高，不知有多么降尊纡贵哩！你再漂亮，难道能比过电影明星？难道不知韶华易逝？＂
　　＂你说谁？！＂方超见他掌握了主动，忙赶过来，＂不想演可以，但不要人身攻击！＂
　　＂说得对，我早就不想演了！诸君，请冷静想想这样搞下去到底有何意义！参加这红色半红色的剧社，演这些危险半危险的戏，在夹缝中求生，既无经费又临被取缔开除的风险，还误了无数宝贵时光！多考虑个人前途吧。也许你们认为我思想落后，但这就是铁的事实！到底有多少人在毕业后当职业演员，或者，做职业抗战者？激情只是属于未成熟人生的。如果还有傻瓜对某位女生不死心的话，我劝他也就此收场，难道鲁过不是前车之鉴？！＂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众人登时如死般沉静，灵漪胸脯起伏，手微微抖。余心吓得脸发白，方超赶快扑过去挡在灵漪和那男生中间。
　　＂哈，老方别担心，难道我也会这么没气度地倒打小姐一巴掌？就算是我终于沾染芳泽了吧，也不妄在剧社白呆一年！＂那男生倒不恼，深觉这耳光是个圆满的句号，更把中途而退的理由吹得完美了些。他整理精神，把外衣向肩上一搭，还不忘朝灵漪做个鬼脸，这才快步走出，却和正满头大汗扛着彩纸赶进来的薛磊撞个满怀。
　　“这人倒真是演戏的天才。”王大姐不无遗憾地想。
　　“CRAVEN，COWARD！＂灵漪恨得失了风度，骂着。余心向她望望。

　　＂咦，到哪里去？＂薛磊回头问。
　　＂老子不干了！＂
　　“哎！怎么回事！”
　　＂他不干，谁来干？＂王永勤有点失望。
　　＂我看，剧社的指导思想早就出问题了！＂薛磊竟也火上浇油，把纸往桌上一放，大发议论，他是正宗北平搞□□出身的，老方私下里常认为他未免激情有余，＂成天不是排《复活》就是《大雷雨》的。不错，这都是进步戏，但观众呢？也就是这么几所学校的同学呵！而且演出和观看的还都得时刻提防当局干涉！瞧，连演戏者自身动机都不纯，遑论观众，遑论唤起民众？一二九过去近一年了，春江的情况怎么样？我倒觉得当初激起的爱国情绪正在减退！＂
　　“那你说该怎么办？高呼口号让警察来抓吗？不考虑其他人的想法了吗？”方超也恼了，驳他一句。
　　＂看看人家北平，组织民族先锋队、南下宣传团，深入农村演出，这才是真正的抗日呢！我们必须走出校园这象牙塔，到一切需要我们的，闭塞麻木的地方去宣传，为将来的全民抗战打下基础！譬如，办平民夜校，还有，到乡村演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啦等等。我看宋灵漪你也别演什么玛丝洛娃了，穿上小褂扮香姐吧！这样老百姓反而会接受得快些！总之，必须贴近民众，这是爱国青年唯一的出路！
　　“而且，老方你指的别人是谁？上一代？活古人能理解青年的心情？他们老了，成功了，明哲保身、瞻前顾后，多已忘记自己也曾年轻过，忘记火烧赵家楼了！”薛磊用布揩着道具，说得愤激忘情，忽然想起已用不着了，将其扔在脚下，想想又拾起。
　　老方气得皱眉：“你这口无遮拦的家伙，真太偏激了。”
　　薛磊耸耸肩：“但愿如此。”吹着口哨出去了。
　　“大家歇会儿吧。”方超说。

　　一时屋内寂静如水。方超点燃劣质香烟。
　　薛磊的话虽简单偏激，仔细想也不乏可取之处。他想。这半年来，我们的工作是生色不多.......老刘昨天不是做了委婉的批评么？可是.....血的教训告诉我，最主要的是保存有生力量！地下工作充其量只能润物细无声，挡不了枪子儿的。其实，我的斗争经验比老刘更多，只是他是领导罢了.....如果连这些宝贵的火种都给弄进模范监狱去了，刚开辟的一小块阵地不是又要泡汤了么？这个薛磊，一二九的热火还没在他身上熄灭，真是愣头青，希望他将来能成熟！但那永不言败的热情又很珍贵......看来我已老了。
　　如果萧川还在就好了,他永不知疲惫为何物,又比薛磊成熟冷静......原来我们是这样离不开一个实干家。不知他在东北义勇军怎样了？多想如萧川，离开这沉闷束缚的小城，去那冰天雪地的战场和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个痛快啊！不过，战场也非净土呵。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他仰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