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阿宝 ...
-
因着泽之表兄的那一番话,莫主事生辰日过后,阿宝着实后悔了几日,暗怪自己大嘴巴,倘真坏了阿娇的亲事,那可真是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了。
之后数日,一切安好。严家未有什么消息传出,自家也未被父亲叫去训斥。阿宝终归是小孩子心性,过了一阵子,也就渐渐忘了。
转眼到八月十六,莫夫人的生辰日也到了。当日,赵夫人带着儿子泽之头一个来贺。至上房,一眼瞧见阿宝,话不多说,立刻把人给拉到怀里,“宝贝蛋儿、心儿肉儿”地一阵揉搓。
赵夫人嘴甜话多,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精。阿宝因她颧骨有些高,透着厉害的样子,话又太密,就不是很喜欢她。平常见了她,也不愿与她多话,是能躲则躲的。今日不知为何,觉着赵夫人比往常更加亲热了三分。两下里见了礼后,忙忙的跑开了。
待一场酒席吃完,阿宝方才得知,赵家今日竟为泽之提了亲。赵家求娶之女,自然就是莫家最后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她自家了。
***
泽之出身于商贾之家,也是商户子,只是他人既斯文,又喜读书,浑身无一丝铜臭味,便是莫主事,对他也甚为喜爱,处处高看他一眼。
莫主事喜爱泽之这个孩子,莫夫人心里却不大愿意,她平日虽与赵夫人亲亲热热地以姐妹相称,但若结亲,那就另当别论了。赵家世代经商,家道殷实,便是在京城之中,也是数得着的富足之家,可与莫家这样的官宦人家结亲,门楣终究差了一些。
莫家共有三个千金,长女阿珠是莫夫人所出,阿珠女婿是莫主事早年读书时与同窗定的娃娃亲。莫主事后来高中,官做到刑部六品主事,而那同窗依然熬不出头,索性弃文从商,开了间米铺做生意,日子虽也还过得去,与莫家却不好同日而语。莫夫人曾求丈夫悔亲,奈何读书人最重名声,不肯负人。两夫妇吵闹许久,末了,还是莫主事做主,将嫡长女阿珠嫁给了那家人家。
阿珠的婚事不尽人意,到了阿宝这里,莫夫人不愿再留任何缺憾。她将阿宝视为己出,存了心要给阿宝找个尊贵体面的夫婿,哪怕找不着比严四公子那样的,可也不能差太多。却未料到赵家突然跑来提亲,且丈夫竟有些意动的样子,莫夫人就有些不高兴了。
莫夫人就叹气,自己养大的两个宝贝女儿,到头来竟然比不过一个阿娇,叫人如何不堵心。
然而实际上,莫主事对幺女阿宝的宠爱并不逊于夫人,虽他早已相中赵家泽之,却不愿令宝贝女儿阿宝受半分委屈,也不嫌她年纪小,不懂事,竟问她怎么想,是否看得中泽之哥哥。
其实阿宝也无甚想头,她与泽之一起长大,是如假包换的青梅竹马,心内一直都是喜欢他的。他在她认识的一众年轻公子哥儿里头,长相也罢,人品也好,都属于拔尖的,纵然有那么一两个家世与相貌强过泽之哥哥的,然而嫁生不如嫁熟,所以还是泽之哥哥好。
阿宝既愿意,莫主事便拍了板,许下这门亲事。莫夫人就对丈夫百般嘲讽,什么:“我两个心爱的女儿,一个被你嫁了卖米的。一个又许给卖布的,你好大的志气!”又是什么,“你可是早年穷怕了,想白吃白穿?”
莫夫人虽责怪丈夫,其实心里也清楚,以阿宝自由散漫性情,真高嫁到高门大户去,只怕不服夫家管教,将来难以立身,也只有她泽之哥哥才肯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且泽之这孩子又是从小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知根知底,又是知冷知热的好性子。一旦错过了赵家这个村,哪里还有这个店呢?
莫夫人吵闹几日,渐渐想通,也就消停了下来。倒是一众亲戚,及家下人等,都说莫家吃了亏,不该许下这门亲。待莫家二小姐阿娇出嫁之后,到时借着严家的东风,莫家在京城内,想找什么样的人家没有?
一时之间,惋惜者有之,叹莫主事糊涂者有之。
***
阿宝自十三岁上,与泽之定亲之后,常被莫夫人拘着,再不肯放她出去与泽之见面说话。好在她也渐渐懂事,行动间依旧大大咧咧,然而毕竟不似往日那般任性妄为了。直到她十四岁的生辰日上,二人才得以见了一面。
时隔许久,二人发现彼此都长高了好些。泽之说话行动添了许多拘谨,阿宝依旧爱说爱笑,咋咋呼呼,性子并没改多少。
二人见面,互相见了礼,泽之从袖子里摸出好些新奇玩意儿献宝,当中有一副珍珠做就的葫芦耳坠,甚是可爱。阿宝见了,当即爱不释手。
泽之笑道:“我一见着,就觉得喜欢,你若戴上定然好看,可惜你至今不扎耳眼,没办法戴。”
阿宝爱极了这副耳坠,忙道:“不打紧,我明儿便扎。”
泽之听闻,却噗的笑了出来。她打小儿怕痛,莫夫人逼着她扎了几次,都是针还未碰到皮肉,她这边就大呼小叫,泪流满面,满口告饶,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阿宝将耳坠在耳垂上比了比,泽之见她小眼神如同追自己尾巴玩儿的小奶猫,心中爱极,伸手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为她插在发鬓上,却有几枚花瓣落到她衣襟之上,他伸手去拂,无意触到前胸,但觉头皮一麻,心神随之荡漾。瞧她似是未曾察觉,胆子肥了起来,再伸手,去拂余下几枚花瓣,不料手被她捉住,斜斜睇他:“你要做什么?”
泽之小心思被瞧破,霎时面红耳赤,口不能言。
阿宝睥睨他一眼:“我道你个读书斯文人,却原来看错了,竟敢来占我便宜!”
泽之羞愧,只是这个罪名不能领,就低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你可别胡说。”
阿宝与泽之说悄悄话时,桑果蹑手蹑脚转到他们身后花丛中去了。她深知阿宝胆大,如今与赵公子俱已长大,生恐她会有什么逾矩举动,酿出什么祸事来,因此不敢离开半步。因阿宝背对着她,她只能听到那二人唧唧哝哝说话声。二人正说着,忽见那赵家公子摘了朵花儿为阿宝插在了头上。
不知为何,桑果竟红了脸,此时再看那花丛前的那一对少年男女,犹如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一般,养眼又养心。瞧着瞧着,她就忘了自己所为何来,自然也没能跳出去棒打鸳鸯。正痴看间,忽听阿宝声音拔高,嗔那赵公子道:“赵泽之,你可知错?”
就听赵公子低声下气道:“小姑奶奶,求你别嚷嚷。我知错了。是打是罚,任你吩咐。”
阿宝嗔道:“我懒得打你,你自己打自己两个耳光吧。”
赵公子低低求道:“我好歹算个读书人,待会儿还要出去陪世伯说话的,打了脸,万一留下痕迹,叫我怎么见人?”
阿宝不依不饶:“越是读书人,才越要打呢!”
赵公子作揖告饶:“好妹妹,好姑奶奶,求你饶过哥哥这回吧!”
桑果见了,不禁肃然起敬。她自己家中,养父对养母孙大娘子动辄喝骂,一旦吃醉了酒,无缘无故都会打人。不单是自家,便是东邻西院,也没有不怕汉子的老婆。即便莫夫人,管着一大家子的人,向来说一不二的,可真遇到什么事情,莫主事一发怒,她也就不敢再啰嗦了。故而桑果一直以为,老婆怕汉子,是天经地义,今日见赵公子对自家小姐低三下四作揖告饶的情形,又怎能不敬佩有加?
桑果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赵公子,恐被赵公子看见,面子上下不来,悄悄转身去了。临去时,耳边犹听见三小姐阿宝盛气凌人的说话声:“以后有好吃的好玩的,你要先想着我些。可记住了?”
至此,桑果不只肃然起敬,对阿宝都五体投地起来,心想三小姐她可真是个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阿宝过了十五岁生日,阿娇也年满十七,她的嫁妆早已备齐,只待成亲,却不曾想这个时候,忽然一日皇帝驾崩,天下大乱。
说起天下大乱的缘由,就要从驾鹤西去的老皇帝说起了。据闻这位老皇帝年岁愈大,愈是怕死,近年来为炼丹道人所惑,迷上了炼丹。自此一心修玄,日求长生而不问朝政。总之他老人家带了一帮子仙人,在后宫烟熏火燎地炼丹,日也炼,夜也炼,炼着炼着,就搭上了一条老命。
老皇帝一命呜呼,太子在早几年也病故了,皇太孙就顺理成章地继了位。其实老皇帝儿子有的十来个,不过早早就被赶出京城,各地就藩去了。这些藩王手中都握有兵力,当中又数东海王兵力最强。小皇帝继位后,惧怕皇叔们逼宫,便下圣谕,不许藩王进京奔丧。
老子死了,竟不许儿子来奔丧,各地藩王大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时隔不久,小皇帝听信朝臣谏言,开始削藩。近半年内,就有几个实力较弱的藩王被削,余下几位人人自危。
东海王手握重兵,镇守于东海一带,若是起兵,也不是没有胜算,但他三个儿子都在京城为人质,这边起兵,那边三个儿子只怕就要人头落地。可这么坐而待亡,束手待毙,也不是个法子。
东海王苦思良久,忽然一日,竟发了疯,成日于街市上东奔西跑,与乞丐为伍,专爱抢人手中吃食,还时常对路过的妇人袒露身体。其形其状,怪不可述。
又过数日,小皇帝得报,说东海王已病入膏肓,只怕撑不了几日了。他的三个儿子便捧心嚎啕大哭,其状之惨,令人不忍直视。小皇帝最是心软的一个人,于是恩准三个堂兄回藩地见他们父亲最后一面。岂料三个堂兄才回东海,马上就反了。
小皇帝后悔不跌,慌忙应战。那边是清君侧,这边是除反贼,叔侄各有各的说法。清君侧的兵强马壮,势在必得。除反贼的军多将广,名正言顺。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年多。
一年多后,小皇帝终因优柔寡断,用人不当,不是东海王的对手,被自己的叔父篡了位。
东海王一路打到京城,入驻皇城这一日,一众识时务的前朝臣子们早跪在城门口候着了。刑部尚书严大人与莫主事亦在其中,他二人跪在一排,与同僚们一同向新皇山呼万岁,行三叩九拜大礼。
前方,马蹄扬尘天地变色,身后的皇宫大院则正淹没于火海之中,初时还能听到一两声呼号,后来便只有火焰的烈烈之声了。
***
江山易主,莫主事哀伤流泪,假借擦拭面上感伤泪水之际,偷眼去看那东海王,见那东海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满面风霜,他身后四五名大将如满星簇月般拥着他,端的是威风凛凛。几名大将大都是虬髯大汉,唯有一名年轻白面将领,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双眸子却冷冷清清,暗藏戾气。
莫主事一名同僚似乎认得这年轻白面将领,身子一抖,惊呼出声:“玉面修罗!”
说起这位玉面修罗,就连莫主事也有所耳闻。此人乃是东海王帐下一员大将,他马上提枪,马下挥剑,一身武艺端的是举世无双。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人生得风流倜傥,却又心狠手辣,因此被人唤做玉面修罗。听闻他早年原是东海府中一名侍卫,后在一次狩猎之时,于虎口救下东海王的性命,由此得到东海王赏识,将他提拔为自己帐下将军,并予以重任。自东海王起兵后,这玉面修罗就自请为开路先锋,进京之路,他作战勇猛,屡建奇功,令小皇帝的官兵闻风丧胆。
而这叫做玉面修罗的年轻将领骑马经过之时,眼睛扫过道旁跪拜的一众刑部官员,目光似乎停了那么一停。莫主事在刑部任职多年,凶恶之人见得多了,而如今被那马上那年轻将领只扫了一眼,心脏就砰砰直跳了起来,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