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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 ...


  •   青石笔筒上插着几根仿真麦穗,杏色,麦粒透亮。夏墨站在在桌前,望玻璃窗上的星落水珠,百无聊赖,随意拨弄着穗头的方向。雨停停下下,此时,又有黄昏余晖罩过来,南边天际处还在幽黯,东方却有一道虹,若隐若现,最终半道虹逼真垂挂,一头隐约在上空,一头湮没于触目可及的高楼处。偶尔,上空还有春雷的“轰隆”声。
      夏墨经营着一家私人订制旗袍店,店名是夏墨自己起得,叫“女人香”,位置在云城商贸街北首,七八十平方的店面,里里外外都透着女人的线条。店面上有二三楼,早被老板租出去成了“如家”宾馆,有外楼梯傍在店面侧方,楼梯铁栏杆刚被油漆抹制一新,盘绕而上,发出夺目诱人的红。
      夏墨读高职时学得是服装设计,毕业后又在省服装设计院“旗袍设计班”进修了一年。旗袍对于夏墨来说是浸透到骨髓里的喜爱,在她的意念里,没有旗袍,就没有女人的婉约与绮丽。喜爱旗袍也是得有资格的,夏墨天生就是一副好娇容,深邃明眸,象牙白色肌肤,身姿窈窕,举手投足里有安静有张扬有隐忍也有不羁。夏墨至今不知道,当年是肖枫的什么地方迷恋了她,让她撇家舍业来了这个偏僻小城。
      无论怎样,她来了,八年时光,儿子都五岁了。

      玻璃杯搁在桌上,里面有浸泡了一下午的茶,色彩和味道已淡,她转身倒掉,顺便用清水冲洗了下,抡起胳膊用力甩了甩里面的水珠,扣到青花碟盘上。她穿一袭薰衣草色裙装,上身是低领T恤,领口有一圈手工刺绣,腰间有丝带,有穗头缀着,下身荷叶裙摆到脚面。转身起合间,裙裾飘逸灵动,有风摇曳。她准备回家,雨天,顾客不会登门的。她去衣架上拿包和伞。门开了,有晚春的风凉飕飕清爽爽游进来。
      转身望向门口。这时,天又阴沉下来,有雨丝急骤洒落。
      夏墨使劲眨了眼,心头一震,伴随着惊诧心脏立即扑腾成一个。是苏一伟 ,一身藏青色西装,里面搭了件黑色衬衣,湿漉漉的几缕头发贴在额头,黑边眼镜已被雨水模糊,右脸上的疤痕却仍旧如梅花烙般清晰触目。
      她承认有一闪念打算装作不认识的,可来不及伪装,又不是熙攘街头,可以低眉而过。反过来又说,她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呢?
      苏一伟伫立在门口,用手背抹了下额头,眼神有些飘忽,但终究还是把目光折了回来。
      “夏墨,你真在这儿——”
      “啊——苏一伟,怎么是你?”
      夏墨放下手里的包和伞,心底热流汪洋,有一时的不知所措。苏一伟故作轻松想笑,动了动嘴角,没能全部释放。
      “是这样,我们公司和你县开发区有个项目要谈。我借这个机会来看看你。”苏一伟解释。
      夏墨让开藤椅让他坐,顺手拿起刚清洗的玻璃杯,泡茶。有上好的龙井飘在上面,晕染成花。她不小心用了她自己的杯子。

      夏墨的家在省郊区附近的石盘镇上,苏一伟的外婆家和她家隔墙而居。共用的墙壁,曾有几棵茂密的藤萝盘踞。苏一伟来外婆家时已读初二。夏墨听母亲讲,苏一伟的父亲是个煤矿工人,在一次坍塌事故中殉职。母亲改嫁,他便跟随外婆生活。苏一伟有同龄孩子没有的安静与成熟。他们同在石盘镇中学,苏一伟大她一级,之间即使遇到也从不说话。
      夏墨上初一下学期时,学校规定上晚自习。夏墨母亲专门去苏一伟外婆家拜托,能不能让两个孩子一块回家?外婆是热心肠,受托之后,天天嘱咐苏一伟放学要等夏墨。学校门口墙角拐弯处有一棵硕大的桑葚树,那里成了苏一伟和夏墨接头阵地,还是无声,只不过是前后走着,书包在他们屁股后面颠儿颠儿的波动。三华里的路程,他们要穿过石盘镇政府街,然后绕进一条长长的胡同,再从胡同出来,绕过村内的半个池塘,又进入砌着红砖地的一排小巷,巷头分开,各自进入自家的巷子。这时,夏墨就能望见母亲拉开的门灯,像夜空里微笑的星。
      无声有时候也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的升级来自青蛇事件。夏日黄昏,周末,家里只有夏墨一人,她放一木桌在院落里写作业。余光流动间,一条青蛇扭动着肥大的身躯从桌下过,已近她的腿。她“啊”地一声放出惨厉的尖叫,本想跳离,无奈双腿如筛糠般颤栗,像梦魇般紧缩了她无法动弹,她只有使出浑身力气狂吼:“来人啊——快来人啊!”
      是苏一伟翻墙而过,拿起门口的铁锹,麻利地将其挑起。青蛇灵动的肢体还在翻卷、缠绕,苏一伟端起起冲出门外,一会儿拿着铁锹返回,气喘吁吁,据他说扔进了巷头的池塘。这时,夏墨才发现,他右侧脸颊有血迹在淌。
      怎么回事?藤萝密布的墙头有碎玻璃渣,苏一伟情急之下,铆着劲往墙上蹿,半边脸贴墙而过,当时没觉得痛,被夏墨一喊,才觉出有热乎乎的血渗出。夏墨慌乱极了。苏一伟走到院内的水管洗了把脸,只说了声“没事”,便离开了。
      但,夏墨发现几个月后,苏一伟的脸上还有醒目伤痕,像梅花般在右脸颊上辐射初绽。后来,他带了眼镜。夏墨固执地认为,他是为了遮挡疤痕。夏墨开始喜欢他,更喜欢那如烫染上的深褐色疤痕。但,不敢吱声,为辟谣言,回家路上,距离加远。苏一伟从未表态什么,静默,像机器般一如既往。夏墨的伪装也像秋后的玉米叶般层层包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夏墨努力让自己冷静,把茶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她是想递到他手里的,但心如鹿撞,怕更近的一触暴露自己的慌张,作罢。在这样的雨中黄昏,逢遇初恋,她毅然心跳,这一切都始料未及。对于夏墨来说,有不可抑制的想象镀上了浪漫丝边。

      他们有多少年未见了——六年前,夏墨怀孕回娘家休养,他们遇到过。夏墨在巷头池塘边散步,他骑摩托车载着媳妇从省城郊区的公司上班回来。媳妇小巧机灵,一身黑色皮衣短裙,烫染着最时尚的爆炸头,揽着他的腰。他们打了招呼,聊了几句客套话便散开。他还是很沉静,离去时,夏墨多看了眼,想起当年的自己,痴痴地跟在他身后,内心泛滥着的小情绪像青涩的梅子,酸涩又诱人。世间得有多少情感没有破土就宣布了它的死亡。

      苏一伟在椅子上往里挪了挪,让自己做得更稳实些。“我之前来过这个县城两次,但——始终没有鼓起勇气找你,怕你不方便。”苏一伟抬头看夏墨,茶色镜片下似乎有晶莹的东西在闪亮。夏墨心一动,告诉自己是错觉。
      “唉,这是怎么说的,你是我娘家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夏墨挪过来另一把藤椅,找了适当的距离和他对面坐下。“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我回娘家,总没有见到你。不过,我听你舅舅说,你在那家电子公司升为副总了,干得很好!”
      苏一伟这才笑了下,那笑牵连着他右颊上的褐色疤痕,冷峻粗犷,夏墨捕捉到那一瞬,心又一动。隔在他们之间的时间,让三十多岁的苏一伟又添了几份着迷的男人气息。
      “夏墨,你过得好吗?自己开店是不是也很辛苦?”
      “嗯,还行吧?有些富太太、官太太来订做服饰,一般出手都很阔绰。再零散销售点,收入过日子没问题。”
      “这就好……你很久没回娘家了吧?我告诉我舅舅如果知道你回去,就给我打电话。可始终没打——”
      “这——”夏墨低下眼睑,看他棕色的皮鞋上曲饶的鞋带结。不知该如何理解他的话。
      电话响了,是婆婆问她回不回家吃饭。她说店里有客人让她和孩子先吃。丈夫肖枫是乐康食品集团老总的秘书,晚餐是不会回家吃的,时间久了,基本连电话也不打。

      一阵的沉默。
      夏墨说:“我请你吃饭吧——按说该去家里的,怕你不方便。”苏一伟摆了下手:“我不饿,在这坐会就行。”夏墨不知该继续热情邀请还是由了他继续坐着。
      “我离婚了,夏墨。”苏一伟说。
      “啊——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夏墨脱口而出。
      苏一伟的大手在自己腿上来回摩挲着,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回答夏墨。
      “她和她公司老板有一腿,我说不在乎,她说我不够爱她,就天天吵,最后说受不了我的冷暴力,就掰了。”
      “哦,这样——”夏墨咬紧嘴唇想找话来安慰他。心里莫名其妙升腾起一丝带有痛感的喜悦。夏墨拿不准自己为什么这样。是因为他现在孤身一人吗?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一伟凝眉望她。眼睛在镜片下如幽潭,让夏墨不可捉摸。但可以确定这是苏一伟第一次如此大胆放肆地看她。
      夏墨耸耸肩:“为什么这么看我?”这句话出口夏墨自己吓了一跳。

      雨停了,有风还在呼呼刮。夜幕已落下,夏墨起身扭开台灯,紫色碎花灯罩下有柔媚的光弥散,墙上、模特上,蚕丝的、锦缎的、亚麻的……各种布料的旗袍鲜活芬芳,这个布满女人符号的小室气氛骤然变得氤氲缱绻。
      夏墨没舍得开大灯。
      苏一伟仰头环顾了她的店面,脸部线条变得柔和温暖:“夏墨,一想到你每天在这个室内忙碌走动,就觉得很美好!”
      夏墨笑了,如一朵紫色鸢尾盛开。
      她忽然觉得不必再挖尽心思找话题,徒劳的牵强的话语都显虚伪。
      苏一伟站起来,手轻抚墨绿色大理石桌边,踱步,在一件悬挂旗袍前,驻足,仰望。旗袍翡翠绿为底,一朵硕大的蓝色妖姬含苞在胸前,有魅惑充斥其中。他开始沉默,给夏墨一个浓郁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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