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楚客人

1、风落缘起

　　乾越被师父带回来的那年，九岁，凉末五岁。

　　因为年龄比凉末大，乾越执拗地不肯叫师姐。师父续道真人也没有勉强，嘱咐两人以后好好相处。凉末没有计较所谓的称呼，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她不想让师父费心劳神。

　　凉末是师父捡来的孩子，从小跟着师父四处辗转。师父说他们要找一个人，只有找到了才能停下来。因为身世和颠沛流离的缘故，小小年纪她便早已懂得感恩和体恤。

　　找到乾越后，续道就带着两个徒弟到白云谷安定下来。他记得，那是很久以前吟微在人间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乾越不爱说话，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山崖边。不言不语，单薄的身影融入层层叠叠的山峰险峭中，渺小却让人无法忽视，无端生出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

　　凉末不懂他为什么不开心。在她的记忆里，最大的烦恼就是下一餐吃什么、晚上在哪里落脚。现在师父找到乾越，这些事情都不用担心了，所以除了师父的身体状况，没有其他事情会让她忧心。

　　续道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对一直在身边精心侍奉的小徒弟凉末，他心怀愧疚。他捡回了她的性命，却没有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那么小的孩子，便要跟着他风餐露宿，要搭上凳子才能够上灶台，要学着煎药煮汤……五岁的年纪，却早知人世沧桑。

　　一个日落的黄昏，在凉末给续道喂药的时候，他拍着她的头道：“人总有一死，不会早也不会晚，是多少药都挡不住的。”

　　他收了药罐，让凉末去找乾越玩耍。凉末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师父。她并不十分明白生死的含义，只觉得死是很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要找乾越不难，他照例坐在悬崖边。凉末挨着他坐下，看着周围缭绕的山雾，突然哭了起来。

　　乾越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不解地问道：“你哭什么？”

　　“师，师父，父，要死了。”抽噎着说完这句话，凉末哭得更伤心了。师父会背着她看山看水，会给她买糖葫芦，会抱着她数天上的星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有什么好哭的？人总是要死的，等我们老了也会死。”

　　凉末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乾越，他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像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倒像极了师父。

　　凉末忽然抓起他的衣襟，恨恨地抹了一把眼泪。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情的乾越终于皱起眉头，却没有说出责怪的话。

　　当天晚上，续道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拿出一封信交到乾越手中：“你拿着这封信，带着凉末去西方昆仑虚的玉鼎宫找掌教尹重真人。”

　　“是，师父。”乾越双手接过信封，神色平静。

　　这是凉末第一次听见乾越叫师父。

　　“可惜我命数已尽，不能护送你们去玉鼎宫。”续道剧烈地咳嗽起来，凉末连忙跑过去给师父拍胸口，“乾越，你本是天神之子，到玉鼎宫后要用心修习仙术，复兴神族。阿末，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帮助乾越。”

　　凉末用力地点头。

　　……

　　师父死的时候，凉末没有再哭，扛着小锄头和乾越一起挖坑立石碑。

　　已是深秋季节，天际墨云舒卷，暗沉沉的。漫山落叶随风起舞，像一只只飘飞的蝴蝶，在坟头萦绕不去。

　　凉风起天末。

　　凉末记得师父说过，自己就是在这样的一天里被捡到的。

　　葬好师父，乾越没有耽搁，简单地收拾了行礼便带着凉末踏上去昆仑虚的路程。两人都不知道昆仑山的具体位置在哪，只得边走边问，一路磕磕绊绊走得很慢。

　　第一场大雪落入人间，两个孩子还没有走到四分之一的路程。乾越看了一眼身后冻得直哆嗦的凉末，打开包袱把能套上的衣服都给她穿上。

　　凉末看着脸色发白的乾越，问：“你不穿吗？”

　　乾越摇摇头，回答：“我不冷。”

　　凉末拉过乾越的手，感觉到触心的冰凉。她说：“我们牵着手，我身上的温度就可以传给你，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冷啦。”

　　乾越看了一眼凉末，没有说话，拉着她继续赶路。

　　师父说乾越是天神之子，天神的儿子，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后来凉末才明白，正因为是天神之子，所以他要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此时，距离神魔大战已经过去一千年，那场震天动地的战争所带来的阴霾差不多已经散去。在仙门维护下，人间一片太平，老百姓津津乐道仙门所赐予的福泽。但因为神族没落，人间始终不能得到完全的安定繁荣，时有躁乱发生。

　　每日赶路，累了便找地方休息。因为没有银两，所以晚上两人就睡在山洞里。饿的时候，乾越会去摘些野果；也有好心人见他们可怜，给一些馒头稀粥，但乾越总是留给凉末。

　　凉末让他也吃，他却说：“师父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又比你大，自然给你吃。”

　　凉末似懂非懂地点头。

　　差不多走了一年的时间，两个孩子才来到昆仑山下。又是秋季，可昆仑山上早已白雪皑皑。被问路的老大爷听说他们要上昆仑山，连连摇头：“那山一般人是上不去的，你们两个小娃娃还是快回家吧。”

　　乾越没有答话，问清楚路线后问了凉末一句：“你怕不怕？”

　　凉末摇头：“你不怕我就不怕，我们一起上去。”

　　昆仑山山势险峻，地势崎岖。两个孩子几乎手脚并用，可一天下来也才爬了很小的一段路程。

　　山间云雾缭绕，一眼看不到顶。墨绿色的山石往上延伸，逐渐消失在厚厚的浓雾中。

　　凉末抬起头，看着虚无缥缈的雾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乾越，这山上住的都是仙人，我听说仙人都是好心人，他们为什么不直接造个梯子挂在山上，让人好爬上去呢？”

　　“这是仙山，不能让人随便上去。”

　　乾越的话音刚落，眼前云雾似乎被谁拿扇子驱赶了一番，慢慢地向两边散去。

　　偌大的山脉不见踪影，一条白玉阶梯向前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此刻两人正踏在阶梯上。阶梯很光滑，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到上面的影子。

　　凉末拍手笑道：“你瞧，我说对了！果然是有梯子的。”

　　她打起精神顺着阶梯连跳几步，乾越拉住她，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你别乱走，这是幻象。”

　　幻象？凉末不解，乾越却没有再多解释，叮嘱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别大意。”

　　凉末点头。乾越懂得很多，像个小大人一样。凉末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只以为他是天神之子，生来就明白很多事情。

　　长长的阶梯似乎永远都走不完，凉末每次抬起头都是看不穿的云雾。她捶了捶酸胀的小腿，想叫乾越休息一会，可看他没有想停下来的样子又不敢开口。

　　腿越来越重，凉末喘着气，艰难地挪着步子。再抬头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大石桌，桌子上摆满吃的，有馒头有汤还有精致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散，桌边还有两张椅子。

　　终于可以休息了，凉末欢喜地向前奔去，一个重心不稳竟一脚踩空。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摔入虚无缥缈的雾气里。

　　“凉末！”

　　乾越伸手想拉住她，却没来得及。

　　“啊！”凉末紧紧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摔死了。

　　可她落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摔到崖底，自己一直在下落……凉末回过神来，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盈，到最后缓缓落下，踏上实实在在的土地。

　　“扑——”

　　伴随着清脆的破空声，一只金鸟展翅飞来。鸟体丰满，头上有金色的羽冠，体型像一只大公鸡，但尾侧拖着长长的五彩羽翼。让人奇怪的是，它的每只眼睛里都有两个瞳仁。

　　凉末歪着头打量金鸟，心里纳闷：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已经成仙的大公鸡？

　　金鸟停在半空，用头蹭了蹭凉末的胳膊，又拍拍翅膀。

　　什么意思？凉末糊涂了，成仙了的大公鸡也不会讲话吗？

　　金鸟见凉末不动，似乎着急了，又把刚才的动作做了一遍，还伏下身子。凉末盯着金鸟，目光停在它宽阔的背上，眼睛一亮：“你让我骑着你是不是？”

　　金鸟好像能听懂人话，点了点头示意凉末爬上来。凉末坐上鸟背，感觉自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金鸟驮着她，振翅上飞。

　　“乾越！”

　　凉末以为乾越已经走了，没想到他仍停在原处，正呆呆地看着刚刚自己掉下去的地方。她拍拍金鸟的头：“大公鸡，我们停到那阶梯上面，我还有一个好朋友在那儿。”

　　金鸟停在乾越身边，低了身形让凉末下来。

　　听见凉末的声音，乾越没有情绪的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又消散下去。直到凉末从金鸟的背上翻下来，他才道：“我们继续走吧。”

　　“等一等。”凉末拉住乾越，指了指金鸟，“这只大公鸡可以驮我们过去，它成仙了，可以听懂人话。”见乾越不相信，她连忙向金鸟问道：“你可以驮我们两个人上昆仑山吗？”

　　金鸟拿眼睛打量了乾越几回，点点头，接着又俯下身子。

　　“我没有骗你吧！”凉末扬起脑袋，有些得意，“我们就坐上去，它会带我们的。”

　　乾越考虑好一会，最后还是答应了。毕竟这阶梯到底有多长，在中间又会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不清楚。昆仑上的动物都不普通，这金鸟没准是什么神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