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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未命名(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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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六)
一个人若溶于深沉的浓夜,不动一分,不言一语,只将眼睛睁大,耳朵竖起,心脏贴在粗粝的黄沙之上,感受着从远方而来的大地上一点点震动,那么那个人就总能发现点别人不能发现的东西。
铃声渐大,我随手抓了把沙子洒在取暖的火焰上,只见这片荒漠大地上的最后一点火星就此熄灭,我倾身而倒,双手抱着长剑,头微微仰起,形成一个侧卧的姿势,只等着那缓步行来的驼队现出真的面貌。
黑瞎子听到此处,微微笑道:“你会如此谨慎,想来这个驼队来得有些蹊跷。”
我不过随便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把玩起手中的一件东西,那东西小巧精致,轻轻一碰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与招魂的歌声最为相配,都不是人间应有的音律。
它从地下来。
可这东西现在包在我的手里,严严实实,紧紧密密。
我想了想,抬起头又观察起黑瞎子来,他目不能视,耳力绝非常人能及,假若我手中之物发出哪怕最微小的声响,都会为他所知,可他似乎全然不知此物已落我手,他这时只是侧着头,含着笑,手上轻轻摩挲,好像是要伸了过来。
我突然笑道:“你说得不错,我不仅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听到呼吸声。说起来,这件事还与你脱不了干系。”
黑瞎子手上顿了一顿,叹道:“我倒愿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也还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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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有呼吸,就变成了鬼。
那骆驼也没有呼吸呢?
驼队从远处看,像一条漫漫滑行的沙蛇,危险且神秘,獠牙都隐藏在暗处,只等到特别的时机,才予人致命一击。
待到行至更近处,我才能借着星子漏出的光华窥到那个队伍的一丝真貌,那真是奇怪之极,整个队伍弥漫着不详的沉寂,一排骆驼前后有序,不停前行,但却见不到驱赶驼队的人。
没有一个人。
这才是最令人惧怕的事,这队伍如此井然有序,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队,每一头骆驼都不会多走一步,也不会少走一步。我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只觉无形之中,有着什么特殊的力量在控制着眼前的队伍,有着什么人在驱使着,影响着每一步的前进。
人好像就在那里,只是我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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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到此处突然一顿,暗暗摸了摸手中紧攥的东西,它冰冷的纹路好像此时活了起来,在我的手中蠕动扭曲,只为挣脱手掌的桎梏。
我叹道:“自初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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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惧死,我所忌惮的是比大漠荒夜更无穷无尽的未知。
我那时双手发麻,冷汗从额边滑落,与颊边的黄沙一起黏到了我的喉咙上,似乎始终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悬空在那里,慢慢消耗我的心智,磨去我的意志,像一只惯于逗弄鼠类的老猫,最后到底要不要扼住我的喉咙,也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铃声却突然停了。
四周一下子静到极致,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呼吸声,寂静能使人发狂,使人想要大笑大叫,使人想要证明自己不是这粘稠的静谧中唯一的活物。
我呼出一口气,终于抬眼向那些没有声息的骆驼。
那些前行的骆驼终于停了下来,它们的头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突出张大的眼睛露出一股沉沉的死气,那些灰败的眼眸使它们看来不似牲畜,反而像人,死于非命的人。
我不由骇然,却仍要仔仔细细望过去。
它们也在望着我。
(幕七)
我说着,身子直了起来,微微向后倚去,身后恰好开了一扇窗子,从这里向外看去,正对着前往洛阳城的官道,每一个来来往往的旅人,从天南地北而来聚在此处,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黑瞎子侧着头,笑容还浮在他的唇边,这个人双眸紧闭,别人总不能看出他眼中的人事,但若有一天他终于开眼,又会怎样看待这样的世间?
我对他从来充满疑虑,于是闭口不言,只等他开言相询。
果不其然,黑瞎子笑道:“你看到的是尸体,或许也不只是骆驼的尸体。”
我道:“按照蛊教的说法,控尸秘术,在于人有三魂六魄,聚而不散,以镇魂铃驱之,尸身行动如活人,这样的行尸眼突目白,辨认起来并不困难。”我叹了一叹,又道:“骆驼虽非人,也许有些人的部件。”
黑瞎子突然一笑,口中念着吴邪啊吴邪,布满红丝的手最终还是伸了过来,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慢慢摩挲一会儿,才笑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看着他,并没有抽出手,只是笑答:“开膛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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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又继续未完的讲述。
四周静如死水,不起一丝一点的波澜,骆驼是死物,没有一丝气息,只是突出了发白的死眼,齐齐望了过来。
这真是一副诡异至极的景象,以至于我吞了吞口水,舔了舔舌头,紧了紧长剑,提了一口气,轻轻踩在柔软的沙地之上,却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是用了十成十的轻功飞掠过去。
待我再走近,果然闻到了尸臭味,像是烂肉泡在腐水里半化未化,那味道并不明显,但乍一闻到便直充脑门,我虽少年时在蛊教混迹日久,惯见被人驱使的死尸,仍是被这腐臭味熏得头昏眼花,大脑一片空白,一个没忍住,干呕声从喉咙中漏了出来。
我这一声干呕,好像是惊动了哪个未散的魂魄,突然寂静的天地被轰鸣的铃声划开一个大口,丁玲之音大作,那声音好似雷鸣,从四面八方围压而至,像一堵看不见的围墙将我包围在内,只怕再让它激响下去,我的五脏六腑就要被压个碎粉。
假若如此,我便魂归西天,做个死人,变个死鬼,黄沙作坟,苍天为墓,倒也死得其所。
可惜我还未死,这件事就要弄得清楚明白。
我勉强抬起头,眉毛皱成一团,细细向驼尸看去,其身材较普通骆驼更为庞大,不知是否死后涨尸的缘故,肚皮鼓出,四肢粗大,一双骇人的死眼突起,眼白几乎占了整个眼眶,瞳仁死灰,瞳孔放大,好像死前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
这双眼睛,不像牲畜所有,反似散魂的人,惊恐的看了这人间最后一眼。
我看着它们,心中反而镇静,随手抽出长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我行走人间,已成修罗,不能回头,回头无岸。
我提了剑,心胸的杀机不绝,如今手起剑落,不仅会杀人,还要杀一杀鬼。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终虚无。
就从肚皮开始下剑,由上至下,从左到右,耳边听着皮肤撕扯的声音,手下是血肉分离的质感,那是开膛破肚。
然后我听到哗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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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一声,突然停下了言语,笑问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他却不答。
我看着对面的黑瞎子,他脸上有种微妙的神情,好似默然悲惘,又似漫不经心,他总是笑,却从来没有哪次如此无可奈何。
无可,无不可,奈若何。
他的手还在握着我的手,却没有温度,从来都是冰冰凉凉,就像他这样的人,笑得再好看,说话再温柔,也没有什么。虚作实处实为虚,真作假时假亦真。
真假虚实都只是一个面貌,信了就要伤心。
他不愿答,连微动的指尖都说着他不识得这样的我,我想他还在留着一个旧梦,里面有一个旧样的好的吴邪。我为他可惜,可惜他冷眼看着的是现今丑若修罗鬼的我。
旧日皆虚妄,梦幻如泡影。
但他却真的开口了,摩挲的手也并未松开,这令我微惊,让我觉出些真正的趣味来。
他又叹又笑道:“杀人,剖尸,吴邪,这些事你永远不会做得心安理得,这么自虐,到底为了什么?”
我哈哈一笑,手掌翻了过来,只是将掌中密藏的东西暗暗交到他的手里,却不发一言。
这有什么好说?
双手血腥,杀孽深重,至亲身死,不明就里。
活人不知餍足,死人也不得安宁。
(幕八)
我笑道:“下面的事,该换个地方说。”
说罢,我向窗外望去。
我选的是靠窗的位子,二层的小楼并不是很高,恰好够到客栈门前大树的树梢,如今夏日正盛,我抬眼去看,满目郁郁葱葱,眼中盈满了深绿,浅绿,嫩绿,层层叠叠,一叶盖着一叶,一枝搭着一枝,若再细观,可见隐约从叶子间隙漏出的平凡热闹的景象。
那是洛阳城门,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黑瞎子引我至此处着实不合时宜,不仅不合时宜,还很不给面子。
简直就是在打裘百胜的脸。
在人家的地盘,顶着人家杀之后快的名号,大摇大摆走到人家门口,悠哉喝茶,谈笑风声。
这是全然不把裘百胜放在眼里。
来此地之前,我便请黑瞎子解此疑惑,他笑道:“我们走到明处,原因有三,一来试探裘百胜,是按兵不动还是杀将过来,就可做实他是否另有图谋。二来测一测这里水有多深,有几队人马会在你我面前现身。”
他说到此处,似是买了个关子,竟然微笑不言语。
我奇道:“那第三呢?”
他对着我微微一顿,才嘿嘿笑答:“第三他想要欺负我媳妇,我看他不太顺眼,偏想找点麻烦。”
这话一出,我的一口水梗在嗓子,不上不下,不由咳嗽几声,才顺了声气,我淡道:“我手上有把剑,它也看你不太顺眼,想给你的脖子找点麻烦。”
他听了也并不恼怒,仍是笑嘻嘻的,唇边的弧度又更为轻挑,但他的语气却又一本正经,他笑道:“那你快来,你找的麻烦我照单全收。”
我回忆至此,看着黑瞎子一成不变的笑容,只觉剑痒,它想要见血。
但我又想笑,在这世上比我与黑瞎子的事更为可笑的,我竟找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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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百胜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不动作,很是沉得住气,任我和黑瞎子谈笑,也没有让墙橹灰飞烟灭。
我这样一个武林同道讨伐的魔头,还能自自在在的坐在洛阳城门口喝茶聊天,裘百胜到底如何想,确实值得玩味。
我叹道:“看来这场武林大会,裘百胜有其他的谋划。”
黑瞎子这时也没有心思答话,他手里包着我给他的东西,指肚慢慢磨过它的纹路,脸色竟有些凝重,眉头紧锁,阂眸轻动。他若皱眉,我要拍手欢笑,他若为难,我要点头称快,他如今在我面前露出迟疑难做的神色,我当然要津津有味的看一看,笑一笑。
我含笑道:“你的法子倒真是招来了不少蛇虫鼠蚁,人多嘴杂,这里不是你我说话的地方。”
此时在这客栈周围暗处就有不下三方人马。其中裘百胜虎视眈眈,黑衣人杀机不绝,还有蛊教教徒在旁蠢蠢欲动,当真是一个天罗地网,将我二人罩在其中,疏而不漏。
可那黑瞎子手里的东西绝对不能让任何一方势力有所察觉。
就算是天做的囚笼,我也要在上面捅个窟窿。
我于是大笑:“你之前要我随你走?你以为我是谁?”我说着挑起了长剑往肩上一背,脚上突然使力,双手撑着窗檐,身子不过一转,就跳出了窗子,我回头笑道:“我想要知道的事,总有办法让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再向前掠去,脚尖点着树梢,一步就有两三米,我这次不再停留,朗声笑道:“看来现在是你要跟我走,二师兄,你跟不跟的上来?”
说罢也不再看他,施展轻功,一刻不停,方能甩掉那三队没头没脑的暗伏之人,黑瞎子紧紧跟在后面,牙冠也咬得紧,还偏要说些切齿之声:“你就是总不能听话,假若我真舍得,就要把你做成行尸,我走到哪里你就在哪里,我想抱就抱,想奸就奸,让你再也说不出气人的话。”
这真是荒唐人又说起荒唐话。
我在前淡道:“你耐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