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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武林故事 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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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
骡马风驰,日落沙海,老吴一鞭甩开,数百里连绵黄土涛涛,倏忽即过。
少年窝在他怀中,一只手紧扣着老吴臂膀,半边帖到那蓬大胡子上面,眸光流转,如波漾到老吴脸面之上,他望了一阵,微笑道:“你走得倒快,我还有话未问完。”
老吴垂眸看他,眼中亦含着笑意,他有一双含情目,笑时最温柔,眸光似春水碧波,如今拘来一汪抛洒到少年面目,令伊不由愣忡,不由胸膛骤起伏,不由唇颤齿动轻呼叹,这少年扣紧老吴的双手松了一松,面上一层淡红与风里沙刀相亲,皴裂细纹自眉间始起,正似他心中这胡汉笑貌浮刻,返照其上。
这老吴不仅会笑,声音也温柔,他与少年问道:“你要问什么?”他讲罢便将少年揽到胸口,并不让少年经受半点狂卷而至的风沙,他含笑道:“你也可以来问我。”
那少年眸子已愣了一阵,听此话似梦初醒,口中含混数语,眉毛蹙起来,胸口提起来,他咬起牙关,目光中还多一分狠劲,但到老吴眸光转来,这狠劲又似雪初融,都化在少年心口,只得苦兮兮道:“我不敢问。”
老吴大笑道:“男子汉天地不惧,你怕什么?”
少年便叹道:“我怕你骗我哩。”他说着手掌摸上老吴的大胡子,眯缝眼眸又嘻嘻笑起来,他道,“我见过的人,十个里有九个想着怎么骗人,还有一个贯做闷葫芦,屁话都不会放一个。”
那老吴头听了并不着恼,他对着情切切的故人尚能不假辞色,对着这少年却要温言细语,他即便有些怒气,遇到眼前少年也要压下几分,消磨几分,还剩下几分孕在内里,吞食入腹,化入柔肠,甘心情愿。
老吴于是轻声问道:“小孩子,你才见过多少人”
小孩子眸光斜来,嘿嘿一笑,低声道:“莫看我年岁小,身上有些地方可一点不小嘞。”他这话说得又轻又隐秘,还带着些说不出意味的巧笑,一双眸子殷切切的望着老吴,但他不待老吴将此话听清,又扬声道:“逢人讲话只能信三分,碰上长得好的,笑得甜的,行止温柔体贴的,让人欢喜不舍的,更是一点也不能相信。”
老吴敛目望向这少年,一声微叹含在唇舌,他一手捉着缰绳,一只手却空伸出来,轻盖在少年头颅之上,他摸一摸这少年的合拢在一处的小辫子,扰得伊耳垂上的银铃叮叮咛咛,铃音便随他一口叹息流溢出来,他问道:“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胡话?”
少年不答此话,眸眼深深望过来,忽笑了一笑,一把抓住了眼前手腕,摩挲片刻,方再道曰:“那让人欢喜不舍的,浓情蜜意,小心妥帖,都是在骗人哩。我见恩爱情长,如刻骨钢刀,见温柔缱绻,如锯磨磔刃,见痴迷爱眷,是诸法幻相,信不得的。”他说罢又抬眸去看,只见那老吴眸色转暗,神情晦漠,也正垂视看来,少年愣了一愣,又含笑道:“见你这人,便知你是在哄我。”
老吴叹问:“哄你什么?”
这少年便大笑一声,引得老吴又展眸一望,只见少年眉毛微挑,唇角微勾,笑意轻含又似非笑,一张秀致面容连带三分讥诮,瞳眸内似潭映垂影,老吴那幅胡蛮粗鲁面貌正在其中。那少年声音十分热络,尾音却又又极冷淡,他问道:“你救我,是为了我阿娘?还是我阿娘身上的大秘密?”
老吴听他说到那隐秘事,笑意微顿,暗道张起灵如何能将那事告诉他一个小孩子,便摆手一笑道:“你看我头上的毛还不如脸上的多。”他说罢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一只手又抽出来似模似样的行了个佛礼,笑道,“我是个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这样讲,面貌却又让人觉不出半点慈眉善目,他一身麻布大褂,腰间别着一根拇指粗的黑色长鞭,这全身上下没一处似和尚,只是脑袋却又实实在在的秃顶无毛,他哈哈大笑,似个风里滚刀的大漠响马,口中却又文诌诌呼佛号,他道:“我救你,不为你娘,是为了断红尘中事。”
这少年就此嘻嘻一笑,抬手似也要摸摸老吴的秃头,只是那手掌伸出一半又改托起下巴,歪着头定定看来,就见老吴勒停骡子行步,慢悠悠伸指向前,他指尖所向,竟现出一座衰败鄙陋的破庙,庙身似被黄沙浸过,哀土成堆,门庭破落,老吴头领着少年自正门处跨入,忽听得房梁之上吭铛一响,半根梁木滚落下来,正落到一座大佛像的膝前。
那佛像似作拈花笑,兰指已锈,一股铁嗅好似腥血味道,便使这佛陀身拢上一股邪气,邪眸垂敛,正对上少年明目。
这少年望了望四围败落景象,笑道:“你若是个和尚,就不该救我,和尚该去业孽,该远红尘,该感诸色为空。”他说罢向前行了几步,到得佛陀正位便大喇喇坐了下来,单手撑起那晃悠悠的脑袋,一只腿伸出,另一只盘到内侧,笑容也未变,只是眸光诡变,神色奇狡,好似魔国夜叉,又如阴狱鬼卒,隐隐在锈佛影中,好似业孽天魔,正为讨老吴的旧日果报而来。
少年便嘿嘿笑道:“况且你救了我,就不怕我要坏你修行?”
老吴哂然,踱了几步到那少年跟前,居高临下且望他一望,见这少年神情邪异,抬手捉了少年肩膀,将他提到身侧,他转眸对少年微微一笑,一边揽着这少年向内殿走去,一边笑道:“那你不妨试一试。”
只是他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想,我如今见到这小孽障,还能有什么修行?
这小孽障道来也怪,他本是个手黑心狠的混世魔王,在家中与他亲爹还惯要机心斗法,杀起人来眼睛不带一眨,如今落到这老吴的手中,竟然乖顺异常。他此时被拥在这汉子怀中,脸上异色又皆尽敛去,非但不现出半点怒色,还要笑意盈盈,转首将大半脸面埋入那老吴胸膛。
他这样埋首一时,忽轻声道:“我与解九讲话,都是骗他的。”这少年说罢便又叹息,一双手紧紧抓着老吴袖摆,自来先埋首笑了一阵,这一笑抖落了肩膀上几点沙尘,又兼诸多旧日光阴一同,随这黄沙簌簌而下,老吴敛目窥这少年头颅胎发,眸色恍芜,心神愧惘,恰此时耳边又听他少年道:“我自来有娘生,没娘养,又怎会见过阿娘?他想来也嫌恶我,厌憎我,不喜爱我,才会我一出生就撇下我,再也不愿见我。”
老吴于是深太息,他唇齿颤了颤,伸手抚上少年额头,轻声道:“好孩子,是他招人嫌恶,引人厌憎,他不见你,也是他的罪过,他心中十分珍重你。”他说罢几将少年抱了起来,臂膀攥得极紧,似这般便能为些旧事得去几分报偿。
少年哈哈一笑,不致一辞,只左右四望,见这破庙内堂还算有点样子,虽则桌木虫蛀,窗纱破败,但正对大门处放着一方横桌,几排竖椅,其上贴着些亮白象牙雕饰的花叶浮刻,桌上正摆着一套白釉瓷茶具,光润可爱,恰倚着一旁具形寒枝鸦栖的崖柏。
他又望向这老吴头,说是和尚,又着实不像,行止似糙俗,糙中却细致,这中年汉子此时温温一笑,将怀中少年小心放在一张软椅之上,好似这少年是琉璃水晶,生怕磕了碰了,惹自家心神震动。
老吴便笑道:“这世上他最珍重你。”
这大胡汉子容貌系平常,肤色黝黑,唇上还有几条皴裂横纹,胡子浓黑粗密,盖在大半张脸上,实在不算赏心悦目,可贵一双眸子颇有神采,若真心望过来,通彻洒脱,情真意挚,少年见到这双眸子,竟呆愣一阵,喃喃说道:“你又在哄我哩。”
少年说罢又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老吴,这神情让老吴心中打了个突,好似某个他记不大清的时节,这少年的父亲也曾这样笑过他,他恍惚间听少年道:“你又不是我阿娘,你能如何知道呢?你这是在可怜我。”
这少年又笑道:“我有何可怜处?我阿娘不喜爱我,我便无需他喜爱。”他说着神色嘲弄更甚,言语好似还带些伤心调,面上却又显出些调弄无谓来,他此时一手捉起老吴的腕子,将那粗汉的大掌拉到颊侧,轻轻蹭了蹭,微笑道:“你若为了我阿娘,讨好我又无益处。你若为了我阿娘身后的大秘密,我又全然不知晓。”他说着抬眸勾住老吴目光,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望去,扬声道:“我不骗你,你也莫要哄骗我。”
老吴苦笑,心中不由一痛,他想到,你这孩子如此说,我如何还能哄骗你?他阖眸叹了叹,长腿微动,身子一矮,竟在这少年面前半跪下来,他垂敛眸子沉默一阵,又忽抬眸直视过去,目光坦然,温柔笑道:“我不哄你。我不能讲的,你不要再问。我讲给你的,没有一句是假话。”
少年神色却是一愣,他呆呆一望,看这老吴面貌,普普通通,也没甚妙处,自己却已痴了半刻,他这半刻心电转念,不知想了什么,忽嘻嘻一笑,柔声道:“我错了,你便是要来哄骗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老吴不置可否,只摆摆手,叹道:“我最识得的,是你阿爹张起灵。”
他这一句倒让少年吃了一惊,这少年忙拉了老吴袖口,直目撑眸,只见老吴神色寻常,好似识得张起灵此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之事。
只是着实了不得。
也不待少年多想,只听那老吴含笑又道:“我与你阿爹初见,还在二十年前,我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他已盛名在外。”
这老吴还称小吴时,张起灵已是修罗教主人,江湖谁人不知,小吴便常听人提及此人,说他是天字第一号的魔煞头头,等闲人遇到不能活命,又讲修罗教行事诡谲阴狠,惯爱豢养蛇虫鼠蚁,精通巫毒蛊术,教主是其心狠手辣头一人。
小吴不以为然。
小吴年少,初生牛犊不怕虎,虽有些精明心思,灵巧机变,但到底是个愣头青,他自出得师门,眼见花花世界,世事繁杂,秦淮春水生旖旎,大漠飞沙壮豪情,如此风流落拓两占全,他便生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
他要去北疆修罗教会一会张起灵。
这半大小子前脚还在江南吃花酒,后脚便提马疾奔跑到了北疆地界,其时南方尚温热,北方已是九五寒天,大雪如白素,将天地裹了银妆,脚踩在上面又绵又软,小吴身着一件貂毛的大袄,使了轻功自雪尖尖一掠而过,白缎子似的雪地之上竟还未留下半点印痕。
他一跃而过,寻了一处小酒馆,方出口换唤来店家去温自壶好酒,便听一豪笑之声撼震而来,那声音先是笑了三声,第一声将一旁寒梅蓄雪飞落而下,第二声将那狂奔百里的好马惊起数声嘶鸣,这第三声竟将端酒前来的小二哥耸起一个激灵,手上也拿不稳,步子也迈不准,那掌中热酒眼见便要喷洒而出。
这小吴见此并不慌张,他唇边含笑,一脚踢在座下椅凳,手掌拍在桌上,只见他身子一轻,已从位上跃起,他长臂一伸,脚背轻踏,屈身打斜滑出数步,指掌捉起热酒壶脖,腰上再使出几分力气,生生在半空之中翻了个身,那方才被他踢出的木凳转了几圈,又恰恰转到他身下,他微微一笑,不过眨眼功夫,他的身子巧得正落在那凳子之上。
小吴这一手打得着实漂亮,他待坐定,又仰首将手中酒壶一饮而尽,他哈哈一笑,向那豪声之人抱拳一礼。
只见他斜对面正坐着两个人,一胖一瘦,都作苗人装扮,穿着蓝布上褂,下面兜一条黑色长裤,那胖子正是用内力长啸之人,此人容貌骇异,一张大脸肥肉纠结,面色十分白皙,额头纹了数个欢舞的骷髅,此时咧开大嘴,一双大眼觑来,正对着小吴嘿嘿笑着。
小吴又向一旁望去,这胖子身旁还坐一人,身形高大瘦削,肤色也是一样冷白,姿容比那胖子却又精致得多,这男子说来似个秀雅的书生,俊眉朗目,钟灵毓秀,只是嘴唇生得薄情,面上更是孤寂寡漠,一头乌发懒待拢起,随意飘散。
这人便是张起灵。
老吴讲到此处顿了一顿,他摇首一笑,仿佛嘲弄起当年的几分少年情怀,这实可笑,又实引人挂怀,他目光定在面前少年的面目上,没来由生出些许古怪神情,他忽叹道:“我这样懵懂自大,你爹亲初见我便不大耐烦。”
那张起灵果然不大耐烦,他抬首向小吴望了一眼,眸光在那青年面上微转,只在那酒水滋润的唇肉上轻一停留,又将眸光滑到一侧,不笑且不语,好似个寒天里冻得结实的冰雕,被他瞧上一瞧,都要心中凉意陡升,没来由打个寒噤。
只是这小吴也是个妙人,他且不恼怒,一口饮尽壶中酒,笑盈盈对着那大胖子赞道:“这位师傅好厉害的内力。”
那胖子眯眼瞧来,嘿嘿笑了笑,答道:“不好不好,我看你这雪上轻功花里胡哨,十分不喜,于是便想让你出个丑,奈何演砸了此一出,怎能算好?”
小吴哈哈一笑,先扬声道:“小二,再来壶好酒。”这一声却不带一点内力,只是他年岁不大,声音十分清亮悦耳,传到他人耳中,倒似丝竹弦音,君子风雅,听得酒馆里的客人都微笑起来。
那小二不一时便将好酒端来,小吴且谢过,又大掌一揽,亲自斟了一杯热酒,推到对面那二位身前,他含笑道:“我这花里胡哨的轻功算得了什么?在大哥的眼前不过班门弄斧,这位大哥若要小弟我出丑,何时不能?想来是给我留了面子,只这一遭,便需我敬上一杯。”
张起灵并不讲话,他身旁的胖汉子先大笑出声,他抬手将杯中酒饮尽,一条粗臂随意搭向那小吴肩头,低声笑道:“你胸襟不错,功夫虽然差点,嘴上倒甜的很。”
他说罢笑了一阵,又凑近这青年面颊,再道:“胖爷爷也不白喝你的酒,你这小青年没来由到这苦寒之地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与你胖爷说道说道,胖爷爷少不得也要帮你一帮。”
小吴微微一笑,也不再答话,他沉吟一阵,眸子一抬恰见着那不动不语的张起灵,其时他连修罗教主的面都不曾一见,如何晓得面前正是本尊,他那时只是暗赞这人好相貌,好定性,好气度,还有好大的架子,他见这人眉若利锋,眉睫如翼,一双凤眸微阖,却又懒得看人,小吴心道,倘若他肯看一看我,又该有怎样的动魄惊心?
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显现,只唇边含了三分笑意,喂然叹道:“我正要来见一见北地的风光,会一会北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