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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武林故事 第二章 ...

  •   章二瞎子

      大漠里冬日无雪,斜阳未老时,狂风携卷黄沙而来,老吴头挟着少年一路疾奔,周身似在沙土中滚了几滚,上面带着泥黄燥味,行路风尘,苦奔若此,老吴一句话也不肯多讲,怀中少年倒聒噪起来。

      这少年便嘻笑问道:“你是什么人?要带我到哪里去?”他讲一句,身子就要向身后人更贴近一分,他眸子漾着笑意,看这大胡子面貌要带上十分的仔细认真,瞳光在胡汉面上逡巡而过,自顾又道:“你好俊的功夫,我胖叔叔讲世上敌过解九的不出五人,你是那五人里的哪一个?”

      老吴微微一笑,扬手勒了勒骡子的脖颈,沙尘在那骡马蹄下四飞而散,此时乍一停步,又激起一阵狂沙,只将骡背上的二人盖了一个土脸。老吴抬首看了看日头斜下,似微叹息,又有笑意,他轻声道:“我是无名小卒,说了你也不晓得。”他侧首望向前方去路,不知想着什么,又道,“我说什么,你未必信,你既不信,我又何必说。如今后有追兵,你不信也只得与我一路,这大漠路途谲诡险异,你一个人绝难活命,我若要害你,便不会救你。”

      那少年转了眸子望他一望,神色不知怎的带了些邪异,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肉,小辫子自肩上滑到胸口尖,翠石随了银项圈逛荡荡叮玲玲,他颔首道:“你说得有理,又说得不通。杀人可随心随意,但救人,却总要有个缘由。”

      老吴摇首不答,他这个人,不想说的话,铁锹也难撬开唇,他现下好似个闷葫芦,盖上封盖,半点声响也不漏出。

      这少年却不急切,这世上似还没有什么真正令他急切的事,他摸摸□□骡马的鬃毛,艳红指腹摩挲上腰侧黑刀柄头,一刻踏火麒麟浮雕其上,让他眸中幽火又闪,他慢悠悠道:“你不怕他们追上来?”

      老吴听了侧首,微哂道:“他们追得上来?”

      他说罢右腿微抬,立掌借力,使一个巧劲从骡马背上翻身下来,抬手与这少年指向远端,只见天际云卷风狂,飞沙走石,与漠里落日连袭一处,一层赶着一层翻覆飞旋,疾转而来。

      老吴笑道:“这时节,他们来追,是不要命了”

      少年便应声望去,这来风十分霸道,所过之处,沙丘成壑,纵谷埋平,这一团烈风来得极快,眼看便向他二人袭来,他便侧身翻下,嘻嘻笑道:“我看不用他们来追,我二人也要没命啦。”

      他讲这话,神色也不见慌张,时时都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乌金大刀横立在侧,被他轻轻倚上,他伸手抚了抚颈边银圈,翠玲声响尚压不过狂风怒啸。

      他这样人,年纪虽小,行事却又如此举重若轻,临危不惧。

      老吴侧眸看了他一眼,唇边也含上微笑,轻点点头,似有些赞许,但若要他口上说出些夸赞的好话,他又绝然不肯,他曾身在囹圄,与故人劫难在一处,那故人就如此,面前便临生死难关,神色也是平常如故。

      老吴望这少年,想到这小娃娃难得也有其父风范,还是个似良木可雕琢的好孩子,他纵惹出祸事,也是他娘亲之过,幼年离散,不曾教导,罪责都在他娘一人身上,报应也该在他娘一人,老吴这样想,神色竟柔顺下来,轻声道:“你随我走,前面就是歇脚的地方。”

      老吴言罢,步子方迈开,好在疾风仍未至,那少年笑嘻嘻跟在身后,行路时有叮当声随步子顿挫,他们行了数步,转过一个沙丘,就见一片石屋展在眼前,这少年惊咦半声,还未来得及询问,便被老吴扯着衣领拉入其中一间。

      这少年还未站定,却听有一阵低笑桀桀传来,寒冬日里,这笑声又添寒凉彻骨,少年便向那笑声来处看了过去,只见这石屋之内,正位坐了个着黑衣的男子,胸怀大敞,劲肉遒结,长发披肩,并未束起,神色间十足疏懒,面貌又十足的俊俏,只是他眼角下面刺着片墨黑的刻纹,黑纹之上又伴着红枝绕缠不休,一双眸子紧紧阖住,并不爱向这红尘俗世瞧上一瞧。

      这男子坐相不好,斜倚在一边,言语也轻佻,他眸子不开,却似早知晓来者何人,他嘿嘿一笑,亲热道:“心肝宝贝儿,你今日竟亲自来看我么”他说着话,还要站起身来,只是他似是目不能视,双眸紧闭,只抬手顺着墙壁摸索过来,待到老吴面前还有三步,步子却又停了。

      老吴望他一阵,忽冷声道:“瞎子。”

      老吴这一言,语调寡漠,冷眉利目,他唇线紧抿,觑眸斜视,神色淡淡,好似半个表情也不愿施舍,只是那瞎子听他一呼一唤,笑容倒愈加殷勤切切,柔情满腹,声色愈轻,他嘻笑一阵,又道:“你来看我,我心中很是欢喜。既如此欢喜,不如与我亲个嘴儿?”

      老吴退了几步,侧首不去看他,冷笑道:“你不仅眼睛瞎,嘴巴也不好使了吗”

      这瞎子哈哈一笑,伸手便要抚上老吴面颊,那老吴竟也不躲,只是沉静目视,唇边带诮,果然那瞎子手掌还未摸上老吴半点面皮,便不再向前,讪讪而住,不知为何又缩了回来。

      瞎子眉毛挑起,懒声笑道:“我见了你,就哪里都不好使啦,只有一个地方硬邦邦,好使得很,这地方你也见过,你也摸过,你也用过,我的心肝儿,你何妨再见一见,再摸一摸,再用一用?”

      这是荤话,又是昏话,听得老吴不怒反笑,听得一旁少年也不由结舌,他眸光在这二人身上转了一转,面色便古怪起来,心道这粗汉子有何妙处,竟让一个英俊男子丑态频出,他又暗道,倘若是我,先要这汉子沐浴刮脸,祛毛焚香,将他弄得白白净净,妥妥帖帖,才好下手调教,做些快活事哩。

      老吴听得身边少年诡笑数声,只见他见神色谲奇,眸色邪浪,绝想不到这小娃心中所想,还只当这少年未见过这样的人事,于是面上厉色更甚,冷眸便可将那瞎公子生钉死,只是他仍不多言,呲嘲了数声,又转首顺着石门缝隙向外看去,见那一阵狂沙怒风戾势稍减,一手拉着身边少年,抬腿便要推门而去。

      那瞎子也不似惊讶,微挑眉一笑,忽开口道:“心肝儿,你带来的这位小朋友,可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老吴听言笑了几声,他回首冷冷又看几眼,面上哂意更浓,摆手嘲道:“你想说什么,不妨大方说出来,这样夹七杂八,含混不清,像个哭唧唧的小姑娘,不怕别人耻笑么?”

      瞎子嘿嘿一笑道:“我若能留住你,被耻笑又如何?”他说话显得情深意重,面上却笑嘻嘻的,被人说成个小姑娘,也不生气,反倒要应其所言,顾自指尖拈了兰花一朵,翻手开在颊侧,又扭捏着侧过身子,只留下含娇带怯的半个侧面,嘿嘿笑道:“你若不想我开口,我必也不开口,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这些年来你难道还不清楚明白?只是我不开口,自然也有人会开口,你若遇见他,又如何是好?”

      老吴听了这个他字,步子微顿,脸上忽没了笑容,大胡子也掩不住惨白面色,他嘴上颤了颤,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引得他身旁少年展眉一望,却是看得有趣,抽手抱胸立在一侧,也不抬步向前,正是要再看看他的热闹。

      这瞎子听得老吴行步骤停,又嘿嘿笑道:“你不喜欢见我,便只有见他,我对你尚能千依百顺,他可未必然。”他说罢快行几步,拉上老吴袖摆,倾身埋到这大胡汉子的颈侧,笑意藏在这汉子颈边,其声沉沉,一笑起来连带老吴半个肩臂也震动一二,这震动又连着心跳,轰隆隆隆,似惊雷如雨啸,一齐送到老吴胸膛。

      老吴不语,听瞎子又道:“他一贯恨你心如铁石,冷情寡欲,如今见你带了这少年来,只怕又要大开杀戒。”他方说罢,手掌便顺着老吴的腰线向上抚弄,温柔仔细,缱绻意蜜,好似个柔滑无骨的黑蛇将人紧缠不放,多情撩拨。

      只是那老吴神色着实冷漠,微阖着眸子,冷声嘲道:“我等他来大开杀戒。”

      老吴一声言毕,那瞎子竟也不再言语,只静静的吻颈轻笑,却此时,黎姓少年忽嘻嘻一笑,指尖游过老吴半个腕子,忽轻轻翻转过来,转瞬间已向那瞎子右侧攻去,他出手之迅疾果断已是老吴平生少见,更勿论他翻掌时冷光乍现,指尖红纹明烁不断,若细看去,正是指甲上覆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利刃钢刀,取人要害时微有紫芒,在空中滑动时,猝然明亮如流星。

      想来这指尖刀不仅锐利,还萃了剧毒。

      那瞎子对着一副催魂掌,哈哈一笑,脚下微微一动,恰与少年掌势侧身而过,不成想少年机变非比常人,一击不成,一击又至,出手狠极,竟直指瞎子咽喉,却见这瞎子好似料敌先知,侧身便躲,这一掌不过霎时起落,又再扑空,只是这一掌扑空,下一掌又从一旁掼了过来,原来是少年欺人不能目视,声东击西,杀招连环,此刻不死,还待何时?

      少年人快意一笑,他杀人时总要欢欣雀跃,不仅要人去死,还要人由着他的法子去死,方愈加开怀,他眸子里闪着快活的光,一掌自然用了十分力气,只冲着那瞎子天灵盖而去,他这一招力道非要对手脑浆崩裂,痛苦而亡不可,其手段狠辣无情又非常人常见,只是这尚非罪可惧怕处,最可惧的是他就要将人毙于掌下,那一双眸子也还带着些稚嫩无邪,那唇边笑容也还拥着些烂漫天真。

      这少年正哈哈大笑,唇边还未及换下笑意,手掌已被人截住,他定睛去看,见老吴头身形极快,刹那即至,面色冷凝,疏无笑意,一只手捉住少年的臂膀,一只手又将那瞎子推出两三步外,眸子垂敛,眉间深蹙,喜怒虽未形于色,手上气劲却又大得很。

      那瞎子嘿嘿数声,退了几步正倚到石壁一侧,长发恰覆了半张脸面,他一边叹息摇头,一边又拍手称快,他大笑道:“心肝儿,你可舍不得我死。”他笑玩又叹息连连,讽道:“这位小公子,好狠的心思,好毒的手段。论阴险狡猾,倒很有尔父之风。”

      少年听了眨眨眼睛,被人牵着胳膊甩到身侧,钳制他人掌间,一点都动弹不得,若在平时,这小公子必当潜心隐忍,好寻个机会,将眼前二人一齐击杀,如今也不知为何,他望向那老吴头,心中捻连一片绵软,手上的力气竟泄得一干二净,鬼使神差般心中总带一份亲近。他于是身子直向老吴身旁偎去,脑袋枕在那人肩背,嘻嘻笑道:“你说错啦,论阴险狡猾,那老头子当不如我。”他说着又转眸笑道:“怪哉怪哉,你晓得我爹是谁?你如何知晓我老子的事?”

      瞎子笑答:“你们张家人身上的腥臭味,我隔好几里就能闻到哩。”他侧首顿了顿,随意摆摆手微笑道:“你们走罢。”这声音尚未落地,又见他掌力催劲,一声巨响,那紧闭的石屋大门被掌气轰开,他转首朝着老吴微微摇头,一丝太息从口中溢出。

      他轻声对那少年道:“只是你这个样子,怕是你娘要伤心。”

      老吴将此话听在耳中,怔忡间也不由望了望瞎子面庞,故人面貌不曾改变,旧日里也如此轻叹蹙眉摧心肝,那瞎子与老吴曾讲恋心珍重,九死无悔,他讲小冤家我拿你没奈何,讲心肝儿宝贝蛋,情衷深似海,苦行不得舟。他总讲情话傻话荒唐话,道时眸子也这样阖阖紧,眉心难开,唇角微翘,寒凉裹上一副姿容上好的皮相,这凉意自眼底垂落,到心尖方冻结成冰。

      老吴愣望去,方要开口,有少年声响忽从一边插进,生生将老吴口中呢喃打了个粉碎,只听那少年笑道:“奇哉奇哉,一个一个好似都识得我阿娘。我长到这样年岁,还未曾见过他一面哩。”

      瞎子哈哈大笑,摇首并不答话,他笑吟吟的只对着那冷面色的老吴,他年少便是如此,身负魔相,喜贪嗔痴,三毒俱携,不求解脱,如今数十年烟云湮飞,他也不曾一变。

      他竟不曾一变。

      老吴便想笑一笑他,道他着相不悟,诸爱恨愁怨,诸孽意迷障,哪个不是转头成空,幻如雾电?但他垂眸看身边这小少年倚他胸怀,呼吸错落间心胸起伏,又脆弱又可怜,便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样子?

      这老吴于是也要哈哈大笑,他揽着那少年,双指压在下唇,一个尖利哨声彻响而出,却见远处哒哒而来的一个小黑点,再近几步就听得一只骡马哼气声,狂风乱作时,那畜牲也不知躲到哪里去,此时应主人之声现身,浑身骡毛一丝不乱,来得大摇大摆,好不神气。

      与它站在一处,人都显得更狼狈数分。

      老吴手中提溜这少年,纵身一跃,便稳稳坐在骡背,只扬鞭便当作别,他催骡疾行,那骡子一溜烟跑得好远,将一干故人故事连着一排排大漠上百载未动的石屋子,石屋中十载未变的痴呆子,统统抛在身后,他如光阴箭急,终不得回首一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武林故事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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