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angelita

31、离别

　　陈公子莫名其妙的看着我和白群有些红彤彤的脸，以为我们都中了毒。
　　我将那条长长的尾巴交给他，大概同他说了一下山上的情况。他先是唉声叹气了半天，责怪我不该一时心软，又怪白群没有好好劝我。
　　我连忙向他解释，说我不愿因一己之身残害无辜生灵，和白群劝不劝我无关。陈公子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半是欣慰半是不悦的戳了我的额头，“你呀！”说完，又狠狠的瞪了白群一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已经发生的事，还能怎么办呢？我已经没剩几天能和他相处了，便不想再顾虑那么多了。
　　陈公子一路唉声叹气的拿着那条尾巴去配药了，只剩我和白群坐在屋里。他尚能镇定自若的喝茶，我却是连看他一眼都心神不宁了。恐怕没有谁的恋爱像我的一样可怜吧，刚刚在一起就要分来了，甚至连催发让我们在一起的勇气都是即将到来的离别。

　　陈公子的药方果然有用。耳鼠的尾巴切块入了药，熬成了一剂浓浓的汤。喝起来倒没有什么怪味，只是想起来有些恶心罢了。但我向来也不是在饮食上多加顾忌的人，为了治病吃些恶心玩意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副汤喝下去身上立即发了厚厚的汗，夜里洗澡时对着黄铜镜子一照，背后那些纵横曲折的黑色花纹也下去了许多，脖颈上蔓延的那一些更是消失的一干二净。在我回去之前，瘴伤一定能好个七八分。剩下的一两分，就是要等回家之后让它自己痊愈了。
　　因为我不再刻意躲着白群，他现在竟十分自如的出入我的房间了，而且变成了比黄丹还难缠的小尾巴。我坐着看那些话本子，他就支着脑袋看我；我在纸上涂涂抹抹，他就临窗坐着看天；我在月影城里瞎逛，他也一直跟着，几乎把小市集上的好玩东西买了个遍。我哭笑不得的看着一桌子的小玩意儿，好看是好看，但买来一点用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异界对人类世界来说是一个不存在的空间，不知道异界的东西带回去会不会消失？
　　因为无事可做，我便把衣柜里陈音的衣服都试了个遍。衣服都有点小，但是都很好看，料子好，绣工也好。陈公子无意间看见了，倒是很开心的样子。他满是遗憾的表示，要是我能多住一阵，他便把衣服都拿去改一改，说我比从前高了些，裙摆下面都能露出脚踝了。
　　白群也说我和过去十分不同。“过去的事虽想不起全部，但关于你的还是记得很多。”白群一边插了一团樱花在我的发髻上——发髻是院子里的小侍女给我编的，陈公子为了让我方便，又做出个虚影子来照顾我。“你那时个子小小的，又爱笑又爱闹，脾气也不小，像个小霸王。”
　　我摸了摸头上那束花，“我是不是很任性？我妈也说我任性，老惹她生气。”
　　白群摇摇头，“不任性。不过以前是真任性，生起气来怎么劝都劝不好。倒是现在懂事了许多，还聪明了许多。”
　　这是夸我呢。前世怎么样和现在的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夸我好，我就美滋滋的承受了呗。
　　“喜欢樱花吗？”
　　“喜欢。”花瓣纷纷扬扬的飘起来，吹在白群银色的头发上，煞是好看。“更喜欢桃花，多美呀。桃子也好吃。”
　　“是了，你可不就是小桃子。”他温柔的说。
　　小桃子，我一生中还没被人这么宠爱的叫过，心里一阵满足，又甜又暖。

　　我去看了松叶。她现在不再是病殃殃的样子，穿着一身华服坐在桔梗洞里，充满了首领才有的威严感。
　　只是她还是那个温柔性子，一见我就流了一脸的泪。“阿桃，白群说你要走了。下次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见你。这一生你一定要好好的过，活到很老很老，过的很幸福很幸福。你终于能平平安安的回去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拥住她，“你也要好好的过。你瞧，有你在，猎人们的生活一点也没有乱，甚至更好了。你要让吕知道，他错过了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松叶摸了摸我头上的樱花，“哪里还指望他呢。他现在恐怕除了花叶什么都顾不得了。你来看苗，她又长大了许多呢。”
　　苗已经是一岁多人类婴儿的模样，长了两颗白白的小门牙，笑起来和她母亲很像。她还不太会说话，只会口齿不清的喊松叶“母……母……”
　　“母亲。”松叶耐心的教她，又有些遗憾，“可惜花叶听不到这一句，不然她必定十分欢喜。”
　　我抱过苗，她穿着一身十分精巧的小衣裳，布料又轻又软，像一片云。胸前的口水巾上绣着一列小鸭子，可爱极了。松叶对她真心爱到了极点。“早晚会回来的，还怕听不上这一句两句？”
　　松叶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转眼又回复了笑脸。“她也来不及学一声小姨。阿桃，你喜欢她吗？”
　　我有些受宠若惊，松叶把我当成了她妹妹。“喜欢呀。既然当了小姨，总要给你送些什么。”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好东西，我只好把手上的一串石榴石绕了两圈戴在了苗的手上。“这是我的母亲给我的，好看吗？”
　　“好看。”松叶细细端详着，“我还从没在异界中看到过这样的宝石，红红的真好看。”
　　异界里似乎没有石榴石，即便有，或许也不叫这个名字了。
　　“松叶，”我劝她，“即便有一天花叶和吕回来了，苗也不会认了花叶就不认你了。毕竟你一手把她抚养大，苗是个好孩子，懂你的苦心的。”
　　“但愿吧。”松叶哀哀一笑，看的我不免心痛。
　　黄丹也长高了些，快到我肩膀了。我打趣她，“黄丹，我10岁时就有你这么高了。”
　　她笑呵呵的踮了踮脚，“这么说，在漫长的九年岁月里，你只长高了这么点？”
　　没想到她牙尖嘴利这么能说，我本想逗逗她，却成了她逗我。
　　“阿桃，松叶大人现在让我做护卫队的队长了。这本是铁的位置，我有些怕。”
　　“怕什么，”我劝她，“因为你当的起，所以松叶才放心的将重任交与你。铁是自作孽，只要你做个好姑娘，就永远都不必怕。”
　　“可若是，我不是好姑娘了呢？”黄丹有些担忧的抬头看我。这是怎么了？我才离开这几天，松叶也就罢了，她一直都是忧心忡忡的，怎么现在黄丹也有了烦恼？
　　“只要心里一直想着正确的事，偶尔做错一些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是很懂那些人生的道理，只能勉勉强强的将这些半懂不懂的话说给黄丹听。
　　她想一想，又恢复了开心的样子。“白群说雪滴快醒了。以后能让雪滴给我送点心吃吗？”
　　我禁不住笑，“好，我让陈公子隔一段时间就给你送一盒点心。这样可以吧？只是你要注意，你瞧，你都长胖了。”
　　“坏阿桃！我哪里长胖了！”黄丹嘴上这样说，脸上却突的一红。看来她最近没少吃零食，被我歪打正着的说中了。

　　就这样，我与漏春岛上的猎人们道别了。
　　离回去的日子只剩两日了。
　　雪滴或许就在这两日醒来，但我可能见不上它了。
　　我在异界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可是都来不及了。云鹿湖为什么进不去？星象盘也没能找到。还好陈公子说他能帮我推算出下次两界相交的地点，只是推算的过程相当繁琐，他要闭关两日了。
　　楝还在灰林沼泽的地洞里，我既没能帮他找到月儿，也没能打听出是谁将他锁在了灰林沼泽。苹婆变人是一件非常难得事情，他又和白群同族，我总想帮帮他。
　　于是将这件事托付给了白群，连带着那只手机一同给了他。白群听过整个故事，也微微有些触动，答应尽他所能去找月儿。即使最后不能将楝放出来，也可以将月儿送过去。
　　我们坐在高高的樱花树枝上，我靠着他的肩膀看着天空无数繁星。
　　白群为什么会有能斩杀猎人和制服神兽的力量呢？这个问题我也最终没能找到答案。但答案也不重要了，知不知道我都不能留下来陪他。况且他有这么大能力，以后就不怕有人能伤了他。只要他能好好的，即便我们不在一起，我也不会感到难过。
　　自此之后，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我会长大，会从学校里毕业，变成一个大人，天□□九晚五的工作，拼一个长假去旅游。或许有一天能从对他的眷恋中走出来，爱上另一个人，结婚，再有自己的孩子。有一天我的孩子也会十九岁，会爱上一个不能在一起，却又分外刻骨铭心的人。人生不就是这样，遗憾，遗忘，再遗憾。
　　我会尽力去忘记你。或许我真的太自私，忘记你，忘记异界的一切，我才能重归人类的生活。那些像神话一样的过往，只能当作自己的梦了。
　　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给他听，夜晚太短暂，盛不下我的不舍和想念。日出时，我在白群的怀里看那些樱花逐渐被染上橙红的色彩。
　　“小桃子。”他将下巴放在我肩上，傻傻的笑。“小桃子。你知不知道，我在漏春岛上见到你的那一刻，有多高兴？”
　　“不知道。”我故意逗他，“我以为你永远对我都是不远不近，永远都是那么沉默寡言呢。”
　　他的怀抱收紧了些。“那你现在知道了。我真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向你表明心意，不然我们相处的时间还能再多些。”
　　我笑他，“从那之后我们再没有分开过呀，相处的时间还能怎么多？”
　　他抱着我跳下树枝，稳稳地站在地面上。“能抱着你的时间太短暂。”他又吻一吻我的眼睛，“还是去睡会吧。今夜就是月圆了，这是你最后一次睡在前世的家里了。”
　　能不能睡在前世的家里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不过我确实有些困了，可还记着另一件事。
　　白群知道我在想什么，点了点头，“我去找银朱，你放心睡吧。”

　　陈公子来看我时，我刚刚睡醒。这一觉睡的不太安稳，头上都是些汗。
　　他看起来有些虚弱，脸苍白的有些吓人。他将一张薄薄的纸递给我，上面写了四个字，“繁砂海岸？”
　　“没错。你让白群带你去。我现在太虚弱了，不能出月影城，也没法送你。”陈公子捂住嘴咳了两声，“小桃，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你刚来时没能保护你，对不起。”
　　我赶紧谢他，“你已经帮我很多忙啦。谢谢你……哥哥。”
　　他笑了，“哥哥？……很久没听人这样叫过我了。小桃，你……你回去后，好好照顾自己。陈家，终究是对不起你。”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奇怪。或许心里真的有很多愧疚吧，所以才这样舍不得我。
　　“银朱就在繁砂海岸等你。你想吃什么吩咐小陈子去做，我要休息一会了。”他握一握我的手，“保重。”
　　陈公子走了，小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半下午的日光晒进来，小院显得又温馨又美丽。牡丹月季绣球花，还有墙沿上一溜的迎春，再加上一棵大大的樱花树，院子里一派生机勃勃，姹紫嫣红。廊下的躺椅落了些灰，显得无比寂寞。陈公子为我做出来的幻影小丫头正在阁子里收拾我昨日瞎写的那些字。
　　这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虽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是如今看着，还是有些感伤的。

　　银朱不知为何也看起来有些憔悴。他没带着赤练，辰砂也不知道哪里去了。问他，他只说是家里的事，闹的他最近不得安生。
　　我想可能是他父亲母亲又吵起来了。辰砂那么小小的一点点，不知道他父亲怎么忍心和她吵架。
　　我想把小荷包和碧落还给他，银朱拒绝了。“带回去吧，留给我，也用不上了。”银朱的嘴唇有点白，像贫血了一样。银朱体内是没有血的，我的想法有点傻。“我问过陈公子了，异界的东西是可以带回去的。只是小荷包再也不能装很多东西了，碧落也永远只能是笛子了。”他将小荷包和碧落塞进我的背包里，拥抱了我一下。他原本是比我矮一些的，但今日竟然同我一样高了。
　　异界的孩子们都怎么了？长得这样快。
　　“阿桃。”他没有松开手，伏在我肩上叹了一口气。“阿桃，你这么快就回去了。我很舍不得你。”
　　“傻银朱，虽然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但我会一直一直想你的。”
　　白群不悦的走上前来将我们分开，银朱破天荒的没和他闹起来。“小桃子，你就不必一直一直想着我了。”他语气轻松，像是在开玩笑一般。“你将我忘了吧，好好的度过你人类的一生。但也别太快忘了我，起码别在今夜就忘记我。”
　　月亮升起来了，大大的，诡异的月亮。繁砂海岸没有海，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沙子。惨白的月光和惨白的沙滩，看起来有些瘆人。
　　我最后一次拥抱了他们，转过身去用力的想来的那条路。
　　就在前两日，我还和白群在那条路上骑着摩托车淋雨。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心口一阵疼痛，我赶紧又唱起国际歌。我不想在离别时掉眼泪，也不想让白群多牵挂我。
　　通道出现了，我没有回头，小跑了起来。脚踩在沙滩上，跑起来有些吃力，有细小的沙子灌进了鞋里，我却没有停下来。
　　伴随着月亮升到了天空的顶端，我也如愿以偿的穿过了通道。现在睁开眼，我就应该坐在薄荷的身后，吹着夜晚的风急驶回学校了。
　　白群，再见。我在心里同他告别。

　　睁开眼，我正蹲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没有薄荷，没有摩托车，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月亮依旧挂在天空中，静静地照耀着不知所措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