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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明如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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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明明如雪
那时应是在三月,慕梨轩的梨花,仿佛说好了似的,一夜之间都盛开了,像雪一样堆满了整个园子,风一吹,便会落一场场纷纷扬扬的梨花雨,铺天盖地的白色花瓣漫来,氤氲着清冷的香气,美得只存在于想象彼方,说是仙境也觉得不为过分。
彼时的她,刚被夕雨带到慕梨轩不久,正是最最虚弱的时候,整日迷迷蒙蒙的,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是模模糊糊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过去是一无所知。便是那一日,三月十八,突然清醒了来,心中踊跃着莫名的希冀和欢喜,手脚也有了力气,从后堂慢慢地步出来,绕过书房一瞬间,她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这莫非竟是仙境么?洁白,洁白,铺天盖地的洁白,纯粹,纯粹,不染凡尘的纯粹,只是那香味,却是淡淡的冷和疏离……那一刻,她便突地明白到了夕雨为何在这种满了梨树,为何又把这里取名叫做“慕梨轩”,这种糅合着华丽与清冷的美,是穷其一生也无法忘怀的罢。
而他,便静静伫立于梨树之下,黑纱斗笠,青色衣袂,手中执一支绿色竹笛,风来风走,笛下所悬银铃,竟声声清脆入心,夕水只觉那铃声直直击入心底,万万千千种情绪杂糅其中,惊喜,讶然,无奈,纠结,疼痛,怜惜,遗憾,悔恨,忿怨,迷惘,不安,苦涩……顿觉恍恍惚惚,一时也无法控制自己,步履踉跄地奔至那青衣人所立之处,一手扯住他的衣袖,一手挥落他的斗笠,一张略带诧异的俊秀容颜便猛地撞进千疮百孔的心来,眉间温润灵秀,眼神清冽纯净,而且是,白发青衣,白发青衣……
忽觉心中一暖旋又一痛,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落在雪白的衣襟上,竟像一朵火焰般的红莲,一个名字就脱口而出:“连城!”刹那无数片断掠过眼前,夕水只觉天地一暗,便人事不省,只是那些片断呵,还来不及抓住……
待醒转之时,已是在夕雨的卧房了,算来竟是初次来到她的闺房,前些日是住在了隔壁的一间,魇魇不能起床,便也没能来这里。勉强撑着身子起来,便觉得自己比前几日要好得多了,只见榻前有一座屏风,绣着几树梨花,以及一个青衣男子,宛然便是方才所遇之人,只是似乎又有些不同,原来屏风之上的人,是黑发青衣,只是“他”真的是那个叫做的“连城”的人吗?为何这个名字念起来心里便是涩疼涩疼的?夕水披衣而起,缓缓行至窗前,窗外的几棵梨树又落了满满一地的洁白花瓣,不知明日又将落下多少?亦不知何日绿叶满枝?更不知何日会结满梨子……
目光流转之处,便瞧见夕雨和“连城”相携而来,行进之间,言笑晏晏,夕水不禁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们,似乎十分熟稔啊……
“夕水,怎么立在窗前,快躺回去罢,身体还没好呢!”夕雨进屋握住夕水的手,笑靥浅浅却动人,“不过能起来走走了,也好。”
夕水淡淡一笑,望向那青衣男子,又看向他手中的绿竹笛,笛尾系着的银铃,精致古朴,铃上花纹奇异繁复,看得出已是时年久远。
“哦,忘了介绍,这是明雪,我们的多年好友了。”见夕水看着明雪,夕雨眼波微闪,浅笑道。
“明雪……”原来不是连城啊,那连城究竟是谁呢?夕水暗暗忖道。
“我似乎是像夕水小姐的故人呢,好像叫我‘连城’,是罢。”明雪微微一笑,道。
听到“连城”二字,夕雨面色一变,旋即又强笑道:“去书房再说吧,明雪也是很久没来了呢。”又轻轻为夕水整理好衣裳,便牵着夕水随明雪沿木质走廊向南绕行向书房南门。
夕水暗暗纳罕,怎的书房不开个北门,那样前后堂屋的通行岂非更方便一些,方待要问夕雨,却瞧见夕雨在悄悄地看明雪,心下一酸便也不问了。
行至南门,夕水微仰首,只见书房门楣上悬一匾额,其上有柳体的“倾城一片”四个墨色大字,想来必是夕雨的得意之作了,“写得不好,妹妹见笑了。”夕雨笑道,随又推开房门。
房中墨香袭人,触目即为十数个书架,累书满满,夕雨引二人落座,自己又去沏茶。
“这个银铃很特别啊。”待坐罢,夕水静静看着面前如雪般出尘的男子道,“先生,是修道之人吧!”
“修道不敢,只敢说是修行之人吧,这铃,”明雪扬起手中竹笛道,“叫引魂铃。”
引魂铃,好奇特的名称呢……夕水暗想。
“你怎么叫明雪先生呢,虽然他发色如雪,其实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夕雨边沏茶边笑道。
“那先生的头发怎么会变白了呢?”夕水轻抿了一口茶水,问道。
明雪沉默,敛了敛眼神,道:“不记得了,大约十年前,突然就满头白发了。”
夕雨轻嗔道:“夕水你看你,就问这些不好作答的,该用午膳了,走吧。”
待夕雨整理了下茶盏,三人便一同行至用膳的五味厅,厅中的八仙桌上,摆了许些清淡的小菜,正适合明雪这般的修行之人,三人各自落座,席间各有所思,也并不多做言语。
夕水不时偷偷觑明雪几眼,虽然他一直维持淡淡温和的笑靥,但却又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真的不知该怎么靠近他才好,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初见,心底却像是得见故人般的欣喜,难道,他是以往记忆中的人么?为何竟是一点也记不起来啊……
“这是雨前龙井中的极品吧,也只有在夕雨你这才能喝到了。”膳后,三人品着清茗,明雪淡笑道。
“那就多留几天罢,我这还有其它好茶等你细细品味呢!”夕雨浅笑着说,眼底却暗暗盈满期盼。
“可惜了,修行之人怎可停下,况且还有一些事,必须寻得缘由啊。”微微一笑,明雪道,眉宇之间微露惆怅。
“咦?竟是何事让先生如此挂怀呢?”夕水好奇不已。
明雪淡笑不语,只微微摩挲手中竹笛。
夕雨浅嗔道:“妹妹怎么有那么多奇怪的问题,不如,一起去园中走走如何?最近又开了好些花呢。”
望了望光景,明雪放下紫砂杯,歉道:“已叨扰多时,该走了啊。”
“修行,真的那么重要吗?”夕雨垂首略带无奈地问道。
“先生……”夕水静静看着明雪,手却揪紧了裙摆,微黯道,“真的就要这样走了么?”
“以后若有缘,定然还能再见,告辞了。”明雪微揖,淡然一笑,起身飘然而去。
夕水望着这一袭青衣在一路绿荫中渐行渐远,心中早已是滋味万千,不舍,无奈,遗憾,更多的却是一些陌生的情感。再看夕雨,眼眶也已是微微潮润了,虽说有缘再见,可谁又知道,那是多久之后的事了,谁又知道,这中间又会发生什么呢……
夕水幽幽叹了口气,自明雪别后,也已过了好许些日子了,当时梨花盛开,今时已是梨叶满枝了,所谓有缘再见,只不过是安慰人的罢,是明雪也好,是连城也罢,既不能复见,那终究还是无缘罢。
再看窗外,夜色已然很深了,夕水对着画纸想了半晌,研了研墨,又挥洒起来。一炷香后,已大致完成,再细细勾勒几笔,端详一会,夕水便有些欢喜地举起画纸,对着月光吹了吹,微微笑了起来,而后把画纸置于花梨木几上,用黑晶纸镇压住,吹灭烛火,绕过屏风,把黒檀木念珠置于枕下,终可安心就寝了。
轻轻放下白纱绣帐,夕水合衣而眠,梦中又闻莲歌切切……
洁白的月光如流动着的细沙,透过绿窗纱,投洒在花梨木几上,黑晶纸镇微微反光,下面压着的画纸上,俨然是一个白发青衣的男子,在片片梨花飞雨中,执一支绿色竹笛,淡定而立,淡然而笑,目光却望着极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