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一章 记得那时年纪小(2) ...
-
纵是几十年后,子衿仍忘不了那日的情形:她得意洋洋地拿着子杰的笔记一路哼着小曲赶回家做饭,由于心情甚佳,一盘红烧鲤鱼烧得是色味俱佳、香飘四邻。那一日,桂香共欢歌同放、落霞与孤鹜齐飞,十五岁的萧子衿,在姐妹们的夸赞声中正襟危坐,拿摩温般地横踞饭桌,边敲妹妹偷食的小手,边幻想着小说到手的畅快,那份酣畅,简直已是罄竹难书!可是直到天已黑透,饭菜热了又热,一家人等了再等,却怎么也等不到爸爸回家的铃声。妈妈看着不停偷食的孩子们终于决定不再等待,全家开饭。于是,子衿热粥,妈妈热菜,满厨房的热气缭绕、香味弥漫,当妈妈端着那盆新鲜热辣的红烧鱼再次迈向饭桌时,突然有人冲进家门吼了句什么,“咣当”!一声脆响,鱼盘摔落地面,连同子衿的小小人生——从此支离破碎!
多少年了,子衿都不能忍受瓷盘碎地的声音,那声“咣当”,就算隔了数十年时空,仍是子衿心头不能承受之痛,因为伴随那声咣当而来的,是父亲车祸被撞的消息。
在萧子衿十几年的生命中,父亲永远是强大的、威严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当她第一次看到素来威猛的父亲满身绷带、面如金纸地躺在雪白床单下,浑身插满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管子时,巨大的心理反差甚至让她忘记了恐惧或者悲伤,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周围噪杂的世界一下子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罩——玻璃罩外,是亲戚的痛哭、领导的安慰、医生的忙碌;玻璃罩里,只有父亲、和她,静静地守着彼此,守着童年时牙牙学语的欢笑、守着幼儿时谆谆不倦的教导、守着青春期桀骜不驯的叛逆、守着女儿身愤然不堪的疏离…..十五年的时光,一卷卷、一幕幕地在静止的玻璃罩内不止不歇的回放——快进、静止、慢放,却怎样也无法恢复生活原本的模样:这个世界,它怎么啦?!
直到成年之后的今天,子衿都死活回想不起那天医院之后的下一个场景是什么,她的记忆,就这样生生有了大半年的空白区——那是后来穷二十年之功都再也回想不起一丝一毫的空白期。她只记得有天醒来时,突然发现一向貌美如花的妈妈已经满头银发,而一向顽劣调皮的她却成了举校瞩目的知名学霸,牢坐在年级第一的宝座上和刚考上大学的师兄师姐们一起向台下的学生们传递学习经验。白发校长竟亲自把话筒递到她的手中:“请萧子衿同学介绍一下是什么力量和方法使她如此进步神速?”子衿一个激灵,从大半年来的懵懵懂懂中悚然惊醒,茫然无措地打量着四周——她从来不知道主席台是这么高这么冷,冷到话筒递入她手中的时候她竟忍不住发抖,她?她这是在哪里?她,她这是怎么了?“妹妹。”一声温暖的呼唤自耳边响起,子衿抬头,映入眼眸的是子杰在阳光下平静的笑脸:“开口,先开口说话就好。”子衿听话地点点头,不假思索地张口就说,一开始磕磕巴巴不知所云,随着子杰在身边一声声缓慢而坚定地鼓掌,全场的气氛慢慢被调动起来,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子衿的语调也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激昂,直到赢得满操场的景仰。自那日后,子衿再也没有怵过当众演讲,当她拿下北京市演讲比赛冠军时、当她作为公司最佳讲师各地巡讲时、当她因漂亮口才赢下一个又一个大单时,她的心中都会默默说声:“哥哥,谢谢你!”
自那日起,子衿仿佛又活了过来,开始说,开始笑,开始接触每一个发小,当大家取笑她“魔女终出关”时,她还会很配合地来上一招金龙探爪、附赠一个呲牙咧嘴的小鬼脸———— 一切貌似正常,然而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她不再迟到早退,每天认真记笔记写作业;她不再肆意嬉闹,只是站在操场边对过往同学点头微笑;她不再和男生们比赛撒把骑车,而是拉着他们讨论物理几何;她甚至戒掉了看小说描漫画的嗜好,用省下的课余时间去河边沟头割野草拾野菜、用来养鸡喂兔。这个一向惫懒的小孩突然变成了家长们口中夸赞不已的“别人家的孩子”:刻苦、勤勉、淑女、认真。
当晨光破晓时,子衿会挎着篮子在河边一边割草,一边微笑着欣赏朝阳把河边升腾的雾气一点点染成暖色的霓裳,仿佛《西游记》里嫦娥飞临瑶池、翩翩起舞,那个嫦娥怀中的玉兔,是她养的长毛兔么?剪毛的时候,玉兔也会像她的长毛兔一样挣扎撕咬么?可是,小兔子啊,你们可知道我每日割草喂食就是为了让你们快快长毛剪掉卖钱么?我爸爸在医院里躺着等待药费呢;当暮色黄昏时,子衿会在小院里边哄妹妹边快速地剁着市场捡来的烂菜叶,她边剁边给妹妹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郑屠只能听鲁提辖的,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知道臊子有多细么?就像姐姐剁的鸡食啊!”,边说边麻利地把菜叶拌上麦麸,匀匀浇上层开水,端着鸡食槽来到鸡窝前,学着孙悟空的声音高呼一声:“孩儿们,吃的来啦!”,然后搂着妹妹看一群母鸡前来抢食,对着妹妹低声耳语:“小妹,你要管住自己的嘴,不可以说爱吃鸡蛋,咱家的蛋是要攒了送礼的,爸爸的车祸官司要打,医院的药费要付,小妹不可以不懂事哦。”
妈妈远远看着子衿,又高了,又大了,可衣服还是那么短,布鞋也让脚趾顶出了窟窿,却偏那么笑眯眯地露出两点好看的梨涡,边哄妹妹边给家门前的空地上播撒菜种,心中好是不忍:“小衿,来歇会儿。”子衿笑嘻嘻坐进妈妈怀里,替妈妈拭去泪痕:“好好的,哭什么?你还有我呢,我比男孩子还要管用的。就把我当儿子好啦!”妈妈搂着子衿,在夏日的傍晚仰看头顶翠绿的葡萄架,上面一颗颗小小的翠绿果实,层层叠叠出一颗颗翠绿的希望,一阵清风吹过,送来邻家阿姐咿咿呀学唱的豫剧《花木兰》:“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