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浮眷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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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的时候，床侧正坐着一个俏丽的女子。
见她醒了那女子不由欢欣地笑了，弯弯的眉睫似峨嵋月一般不甚可人，一身绒黄鹅毛衣衫更是映得她肌肤如雪。
陌羽暗自思索了一阵，方抬起眸子，虚虚的问，“是盈华姐姐么？
盈华愣了片刻，才含笑点了点头，心底不由暗自赞了陌羽一番。只不过一年前仓皇一面，她犹今仍记着，也难为了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思却这样缜密。但见她脸色一片灰白，开口时唯有一双水蓝的眼眸那般通透，竟是盛满了南宫岚雁的那种异样风情。
因看见她白净的前额上还余着一片汗迹，盈华不由笑问，“梦着什么呢？一头的汗。”说着便抬起手想替她擦去。
却不料苏陌羽原是娇柔的眸子一下紧惕了起来，连身子也一下往里一缩。
气氛有些微微的尴尬。
盈华幽幽地叹了口气，是怪不得她的谨慎仔细的，她猜得到这一个月里，那原本十指芊芊娇纵的小郡主受的是怎样的苦，尝尽人间辛酸是不必说的。
“盈华姐姐，阿娘说过，若能服下你们的毒，撑过三日，便能入青晔阁，可对？”小小的女子已起了身，浅蓝色的一双眸子炯炯的。
还未等盈华回答，便听到门外疏淡的笑声。
“那岚雁有没有告诉过你，若真入了青晔阁，那便生是青晔阁的人，死是青晔阁的魂。”那声音似隔了一层清浅的蝉翼而丝丝的透入耳里，雾一般的缭绕着。乍一听，只觉浮在耳鬓边，似垂柳的婆娑声，却又没了那份矫作。话里还带着些碎碎的笑意，闲淡的口气显出吴侬软语般婀娜妩媚，却又豪不轻浮，平添一份庄重。
只是那么，轻轻的、轻轻的，缭绕在你的心悸。
是一个怎样的人，竟有这样缥缈灵动的声音，一时间便叫人失了魂魄。
苏陌羽思虑了会儿，才说，“这位必是夫人了吧。”
旋即又笑道，“阿娘虽没说，但照夫人说的，若陌羽入了青晔阁，生生死死便绝无异心。”
沙哑的声音却透着无限的力量。
门外人依旧在笑，声音却是冷冷的，“这话，听得太多，腻了。”
“我与他们不同，我有信物。”苏陌羽撑着床边的扶手，咬牙站起，抬手扬起那只深深攥着的玉簪子，“夫人可还记得大漠式楸山，记得三年前救了夫人一命的南宫一族，记得你把玉簪放入我阿娘手里时许下的承诺？”
门是微掩的，有寒风从门缝里刺骨的吹入，吹得她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而此时她眼里只容得下门外那道黑色的身影。
和记忆里一样，她一袭黑衣，蒙着纯黑的面纱，那一双玲珑剔透的眼似总含着雾气一般凄迷哀伤。
那日，是阿娘救她。
她并未看见那女子的脸，但凭着记忆，她能分辨出那张隔着黑纱的脸是无比精致的。有多美，她说不出。
但却能肯定，是丝丝毫毫都不输给名贯天下的阿娘的。
黑衣女子突兀的回过身子，直对着正凝望着她的苏陌羽。苏陌羽看不清她的神色，却分明感到那双眸子里满是戏虐。
她开口，呵出一片氤氲雾气，“我还记得，你阿娘，南宫一族的唯一血脉——南宫岚雁，一个月前已被处死。”
她冷笑，“人死债清，这便是青晔阁的规矩。”
清风吹起她一身黑纱翩翩，宛若绚烂的黑色曼陀罗。无情的眸子望着苏陌羽几乎要绝望的眼神竟燃起了笑意。
隔了一阵，她回过身子，淡淡道，“浮岚，扶我回房。今日倦了。”照旧是仙音般的动人心扉，却又那样冷清。分明是丝毫机会也不肯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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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
走到浮眷楼主楼的门前，苏陌羽凝着眉正要敲门，却有人已开了门。
开门的女子着了件青衫，外头套着件纯白色的狐皮小袄，笑意浅浅，似茶花般的疏淡芬芳。
“姑娘请进。”她依旧是浅浅笑着的，话毕便领着苏陌羽进了屋子。
屋子打理得一派清洁素净，几乎全是净白色的。水色的晶珠帘幕巴内阁悄然隔开。
苏陌羽顾不上多看什么，径直隔着水色帘幕望向内阁里的女子。
隔着那一幕水帘，恍惚眼前水光潋滟，而她安然静坐在白玉雕花桌案之后，依旧是蒙着面纱，望不清她的神色，只是玄色的袍子下隐约可见婀娜的身段。她也正望着她，眸光里含着点点笑意——又或许只是苏陌羽的错觉。
很久，内阁的女子才开口，淡淡的口气，“浮岚，奉茶。”
随后那个唤作浮岚的女子便躬身替她斟了一盏茶， “苏姑娘请用茶。”她依旧带着笑，丝丝毫毫不失礼节——分明是受过很好的调教。
苏陌羽也只得颔首道谢，心绪却乱了开去。
品茶间，她骤着眉心一点一点理着思绪。
浮眷楼，听阿娘说起时，这不过是青晔阁这个庞大的组织里的巨大脉络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枝节。可是待了几日她心中却隐隐也发现了些不妥。
照说浮眷楼地居偏远的浣雁镇，即便是她日夜赶路，从天都到浣雁镇也耗去了一个余月。
可那筮鹊的毒却是精巧绝伦的，她生处医药世家，尚能分辨出这几日来盈华喂自己阁下的那些解毒汤水都是极其珍贵的药材，光是箐华散的几位药里便有黄芪、麝香、月见草等，这些药草本就是极难觅得的，而齐齐入了药更是未大听闻。可那些药水分明是近几日才配好的。
若说这边陲小镇有新鲜的这几种药草已是骇人听闻，而要配得这样精准就更是要个中翘首，依着她赶来此地途中对浣雁镇的了解，这是绝不可能的。除非……
想到这儿，苏陌羽的额上不由沁出了一层冷汗。
——除非青晔阁的关系网连边陲地方也逃不过，除非他们的人遍布天下。
可如果是这样，那他们想要做的是什么呢？
“陌羽，你是叫陌羽么？”那个冷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陌羽回过神，淡淡道，“是。苏陌羽。”
“几经鸿雁相形陌，暖煦青丝欲作羽。”那女子轻轻笑了，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可乍一听来却不决融入满耳的妖娆，“源自岚雁的这一句，可对？”
苏陌羽愣了片刻，心里恍然若失。几经鸿雁相形陌，暖煦青丝欲作羽。这似乎早已暗示了阿娘与阿爹的结局，一片晴空暖煦中，青丝英魂皆化羽。
想到这儿，苏陌羽的心又燃起了火，口气也分明含了些怒气，“那敢问夫人芳名？”
“苏姑娘不得无礼。”浮岚正待再说什么却因见内阁里的女子挥了挥手方才退下。
“藤菊。”清凉的音调本是沁人心脾的，可此时却不知觉充斥着寒意。
藤菊，藤菊。
似乎有些微薄的记忆，它是一种花名。
苏陌羽不觉又啜了一口茶，这一次方才讶然的觉着口中一股苦涩，虽是淡淡的，但她向来对药材的味道格外敏感，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茶中放过几味药，只是量很少，金盏花少许、贡菊一瓣，还有……她又细细品了几口方才恍然大悟，余下的那味药草，是孔雀草。
孔雀草——原来如此。
苏陌羽莞然一笑，“看来藤菊夫人并非中土人士。”顿了顿，又缓缓地说了下去，“想来夫人对孔雀草是情有独钟的吧。”
“哦？”说话间，水色帘幕已被拉开，藤菊夫人款款的走出了内阁。她笑了笑，声音少许柔和，“这我倒是未料到，原来苏姑娘也听过孔雀草。”
“我从小随阿娘学习医理，对草药也十分有兴趣。”
“那便说说你对孔雀草的了解。”
“孔雀草多为橙黄色，也有纯黄或者橙红的，数年前传入中土，藤菊便是其一种别名。这种草药具体我未大接触，只是知道有些许药用价值，也是种耐旱耐寒的药草，不难种养。”苏陌羽安然派说种种，已宛然是大人的口气。
藤菊夫人浅浅笑着，神色似有几分赞许。她扬手指着屋内的窗台那侧，说，“那便是孔雀草。”随即又叹息道，“只可惜照料不周，有些枯了。”
苏陌羽随着她的指点望去，玉盆中的那几枝孔雀草一片颓唐，色泽已从鲜润的橙黄转为的干涩的枯黄，不由道，“孔雀草虽是难能的极易养活的花草，可如今也到了暮冬时令，这盆孔雀草怕是回天无术。”
“不。”她的声音淡淡的，却有种刺骨的锋芒，“毕竟是从医书里读到的孔雀草，看来陌羽对它的了解还不够多。
“若我告诉你孔雀草有毒，你可信？自然并非那些在江南所种植的孔雀草。唯有嗜血的孔雀草是带毒的。你所见到的这一盆，便是至为原土的孔雀草，”声音顿了顿，“嗜血、阴毒，以人血为母液。”她兀自地说着，直到说到这一句才撇了撇不远处已骤起黛眉的女子,翘起的眉角笑意愈发浓重了。
藤菊夫人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苏陌羽只要想到她口中仍余着那种腥涩的味道便不觉腹中一阵翻涌——也许那几株孔雀草也嗜了谁的血。虽是这样，她仍扯开笑颜替藤菊夫人接了口，“对于这样的嗜血药草我倒是有所耳闻。我几日前说过，若陌羽入了青晔阁，便生生死死绝无异心。”
话未完，她便信步走向了那盆花草，头上的青丝也在一霎间如泄般散了开去，鬓发间的那枝玉簪已然划破了她的掌心。
血一滴一滴凄厉的砸在了孔雀草上。而她苍白的双颊上照旧是面无表情，只有目光紧紧地凝视着孔雀草的反应。
确如藤菊夫人之言，孔雀草一触着血枝叶花瓣便都有一刹的收缩，微微颤抖后，血渗入了紫色的茎秆，那些原来萎焉的枯瓣儿竟神迹般的有了生气。
——甚至、甚至，连枯黄的花色也一点一点蜕变回原有的鲜嫩色泽。
苏陌羽的瞳孔冷不禁的一缩，竟连掌心疼痛也忘记了。
这世界上，当真有这样诡秘的药物，她还天真的以为那些医书里对嗜血植物的记载都不过是无稽之谈。
藤菊夫人冷冷的目光撇过她，又淡淡的转到了那一盆染着血的孔雀草上。
“这些血，便已够了。浮岚，替苏姑娘包扎好伤口。”
“是。”
苏陌羽还未从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回过神来，浮岚便已将药膏涂抹在她的手掌上。手心一阵阴阴的疼，触上沁凉的药膏愈发的痛。
“姑娘忍一忍便是了。”浮岚细心的替她包扎好了伤口，叹息着。
苏陌羽却咬着牙，什么也不说。
是的，忍一忍便过去了。
反正，她的心早已被那场火给吞噬了。
“没伤着自己吧。”
“怎会。夫人放心，玉簪割到的不过是皮肉，不伤胫骨，用了药后不出几日，伤口自会愈合。我入青晔阁，是为保护自己，而非伤害自己。”
“很聪明。”
“那么夫人是收我入阁了？”
“我从未叫你去救过那盆孔雀草吧。”
“唔？”
“不要擅作主张，不要过于自以为是。”
“夫人——”
“青晔阁不收无用之人。你以为凭这点小聪明便可以入我青晔阁？你把青晔阁当成什么了？”
藤菊夫人轻轻一笑，“你也不必再来找我，我明日便离开了。”
“夫人！”
“浮岚，带苏姑娘出去，请她好好调养。”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离了主楼，苏陌羽的神色有些恍惚，小小的个子在一片月华下显得有些凄清。浮岚却没有走开，只是安静的跟随在苏陌羽的身后。
“夫人有什么话要交待的，请浮岚姐姐直说。”苏陌羽突然的止住了步子，回身直视浮岚，满眼的锋芒。
“夫人果然没有看错人。”浮岚依旧是笑着的，可苏陌羽的眼里却又燃起了光。
“凭姑娘今时今日的本事，想入青晔阁，怕是再有心也不过白费工夫。但姑娘年纪尚小，若再过几年，浮岚可不敢说。”她接着说，“若姑娘还想借着夫人曾留下的承诺出人头地，那么浮岚能代着夫人告诉你这是痴人说梦的话。”
“人该靠的是自己，不是么？
“听浮岚一句劝，像方才那样就是流尽姑娘的血也是毫无用处的。青晔阁只接受强者，而事实是你现在还不是。
“若姑娘要进青晔阁，就要变的足够强大。”
变得足够强大。强大。
苏陌羽望着眼前亭亭而立的女子，她依旧笑着，柔和的，看不出一丝心思，“还请浮岚姐姐为陌羽指一条明路。”说着，人已前倾欲拜倒下去。
浮岚及时扶住了她，不过一笑置之，“夫人有意提醒姑娘一句，烟都墨王府与苏家向来交好，而且似乎墨家掌权的老郡主对姑娘很是青睐。若姑娘……”
她轻轻的笑了起来，没有接下去说。
苏陌羽却已明白了过来，“夫人的意思，陌羽明白。只是偌大的王府岂是我一介罪女之身可随意进出的地方，若不然，当初我也不会不去投奔墨婆婆。”
“这个姑娘但且放心。墨府之中，阁内自有人照应。”
浮岚波澜不惊的笑意倒叫苏陌羽有些恍惚。她是说，连墨府之中都有青晔阁的人。墨府在几所王府之中权势地位算是至高，而且人丁管理素来严厉，可若连墨府之中都有青晔阁的人……
他们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怎么，苏姑娘怕了？”浮岚嫣然一笑，“我还以为姑娘为了复仇是不顾一切的。”
“不。”苏陌羽傲然仰起头，又变回了那个凌厉的女子。她冷笑，“姐姐说错了。复仇，便是陌羽的一切。”
无论他们要做的是什么都不重要。
而她，她人生的意义，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时便已消失。复仇，便是一切。
“苏姑娘。”
“嗯？”
“我只是希望姑娘切莫怨恨夫人。”浮岚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淡淡的哀婉，“其实夫人也是苦命的人。”
没有人看见，几步以外的老桂树下一抹玄色身影微微的颤了一下。玄衣女子望着手中那一盆染血的孔雀草，凄然一笑。
她没有说，孔雀草，更是一种契约。
如果你愿意用灵魂与鲜血来交换……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浮眷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