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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他任平阳太守已逾十年,以前那个只知隐忍的稚子已变成了胸有城府的青年。他一边做着大秦的顺民,一边等待着苻坚的可乘之机。
      他身边的鲜卑旧族,多已融入这关中的土地,娶妻生子,安家立业,百姓总是好满足的,他们要的,无非就是这样的日子,旧都的繁华,恐怕已成他们心中的旧梦。
      看着他们欢庆的笑脸,他其实并不好受,这是苻坚带给他们的,他们的笑声似乎就是在歌颂苻坚。
      他更害怕的,是像他们一样,开始渐渐忘记关东的故土,那巍峨的燕山与太行,绵长的古代长城,绕城而过的漳水,儿时的宫阙,家人的笑脸……还有那被苻坚钉在他身上的污点,被他的身体凌辱的慕容氏的桀骜不驯。
      然而等待好似茫茫无期,冬去春来,大秦已经统一了北方,他快要绝望了。

      “大人!秦军在淝水被东晋军所败,几乎全军覆没!”
      “苻坚呢?!”
      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让他激动的都忘了使用对苻坚的尊称,不过报告之人似乎也十分激动,并未在意,接着说道
      “平阳公战死,天王负伤逃离,现到洛阳!”
      还活着吗?他略微有点失望,但随即便兴奋起来,也就是说他还有机会,翘首以待的机遇终于来了!
      那一天,他发出了多年不曾见到的开心笑声。
      然而他早已不是毛头小子,知道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冷静,眼下局势依然变幻莫测。他一边让手下人准备着,一边盯着朝野的动静,他知道,事情决不可能这样结束的。
      果然……
      大秦看似坚硬的躯壳已经在内部的暗涌中开始破裂,在它失去最强的生力军的现在,已经无法压制各个外部降族的蠢动。
      鲜卑慕容、羌族姚氏……这些因着苻坚当时的仁慈而安稳的活着的人,此时却几乎没人不想反叛。本来,值此乱世,就没有“以德报德”这一说,更何况这堆有着血海深仇的人能因为苻坚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想就跟他讲起仁义来?
      他自然一样,于公于私,都没有旁观的道理。

      起事的那天艳阳当空,白晃晃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空气躁动,人更躁动,他就站在府衙门前高出一点的台阶上,看着这些把命交到他手上的鲜卑族人。
      这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并不喜欢打仗,顶多只想回到老家,他清楚这些。但是不论成败与否,他都要踏出这一步。
      这是他踏出的第一步,也是反抗苻坚的第一击。
      苻坚用情与他,所以自然不曾把他看成一个男人,而他此时,却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站在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大地上,从这一刻起,他真真正正的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无论牺牲多少人,他都要走到苻坚的面前,告诉他,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娈童。
      翻身上马,双脚微踢,在“中山王”的呐喊声中,他离开了这个毫无留恋之处的地方。

      从平阳到雍州,从汾川到渭水,充斥在耳边的,永远是“杀”的声音;看在眼里的,永远是残破的身躯;手里握的,永远是冰凉的利刃;鼻子里闻的,永远是浓腻的腥甜。昔日沃野千里,今时却如阿鼻地狱,但他丝毫不关心,他关心的,永远只有一件——苻坚是不是还活着,自己是不是还能撑到打败他的那一天。
      所以,当叛杀四哥的部下把兵权交到他的手上,说着“恭迎皇太弟”的时候,他接受了,
      当袭击敌营的将领问他能否放过无辜的百姓,说着“胜之不武”的时候,他拒绝了。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其它的,他根本不想管。

      终于,他离长安只有咫尺之遥。站在阿房宫前,这里遍地的梧桐和翠竹,正是为了要应“凤栖梧桐,衔竹而食”的传说。马踏莹草,花间喝道,苍翠的天地之间,此刻只有他发亮的甲胄,动人的容颜和身后的骄兵悍将。
      不知部将里是谁说了一句,“这传说中的‘凤皇’,不正是皇上嘛!”,其他人皆哈哈大笑。
      皇上……是的,他现在已经是燕的皇帝了。那位早就变成新兴侯的“皇上”之前托人告诉他,“吾罪人也,不足复顾吾之存亡”。他知道,长兄是将自己和长安城里数万鲜卑子民的命舍弃了,只是他气长兄为何此时才有这点骨气,他宁愿他当初拒不投降,宁愿当初陪他一起殉国,他宁愿没有那时冲苻坚呼啦啦的一片下跪,便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血腥复仇。
      只是,他是皇帝却不是凤皇,他只是只在天空盘旋的秃鹰,在长安的天空上盘旋,他所需要的,也只不过是长安城里的那具腐肉。

      “奴何必前来送死”
      城墙上方的老者冲他说道,声音虽然不十分大,中气倒也十足,显然他此时虽然形势艰难,却没有失掉一代帝王的矜持。
      他曾经想过千百遍,当他再见到苻坚时,会是什么情景,苻坚又会是什么表情。只是当两人真正隔着一层城墙相对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和对方看起来都挺平静。
      苻坚老了,虽然距离太远他看不大清楚,但他却是这么感觉的,或者该说他是这么希望的。十几年的时光,可以把仇恨消磨的无影无踪,也可以将仇恨慢慢沉淀,当沉淀到一定深度的时候,便成为了泛不起涟漪的泥沼。他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因为已经恨的够久,所以反而激动不起来。城上之人现在不知对自己又是怎样的一种恨?大约多半是觉得他忘恩负义的太不像话了吧。不过他从来不觉得苻坚有恩与他,自然也从来没觉得自己理亏过。
      他冷哼一声,回道
      “特来为你送终”
      苻坚却没有见怒,只是哈哈大笑
      “白虏小儿,你有多大本事,也敢说为朕送终!你怕是忘了当日对朕如何的曲颜服侍的吧,如今只是白长了几年,脸蛋变得越发漂亮了而已,又或者是你伺候人的功夫见长?”
      本已平静的怒气又火苗似的被煽了起来,但他知道苻坚是在激他,又怎会如他所愿在口舌上跟他废话。只是见今日苻坚话语完全是对着一个敌人的样子,想必已是对他恨之入骨伤心透顶,他当初的愿望便算是实现了一半,心中反而有点高兴。
      身边亲兵见主帅沉默了下来,开始蠢蠢欲动,示意他是否要开始攻城。他又把眼前的城池审视了一遍,摆了摆手,下令围城扎营。之前飞马扬鞭赶到这里,是怕苻坚弃城而逃,如今人已是瓮中之鳖,他也就不用操之过急。
      谁知这却是见苻坚的最后一面……

      长安城看似缺兵少将粮草匮乏,谁知攻起来却是大费周章。城内的氐族百姓本与苻氏就是一条船,又多年受苻坚恩惠,竟也自动组织起来,不是偷运粮草,就是直接拼死抵抗燕军。原先可能成为内应的鲜卑族人,早被悉数杀光。昔日不顾反对优待俘虏的苻坚,怕是也醒悟到根本无法拉拢这群异族,只是不知道他可曾想过,当初强拉那位燕国皇子进宫时,就早已极大的刺激了鲜卑族的自尊,在慕容氏的国仇家恨上火上浇油。
      燕军几轮攻势也没拿下长安,就在这出出进进的折腾中,苻坚跑了。

      “砰”的一声,他踢翻了身边的桌子,眼中的怒火依然丝毫不减。帐里一干人等不由地自动退了几步,全都不敢出声。他们中有了解当年旧事的人,知道这对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更加噤若寒蝉,怕被无端迁怒。好半响,才有自持身份者,小心翼翼的进言
      “苻坚老贼也只能往西逃窜,那边已经落入姚苌之手,老家伙迟早是死路一条”
      他看了眼说这话的幕僚,没有吱声,终于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顺便吩咐派追兵前往,观察动向。之后便沉重的叹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
      那个人就算死,也不愿死在自己手里吧。换句话说,死在自己手里对那个人来说,是最无法忍受的事情吧。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他才对亲手了结苻坚如此执着,因为那金纱帐下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就是在忍受着这种让人发疯的痛苦,如今让别人随手杀了苻坚,真是太便宜他了!
      不出一日,便有亲兵来报,苻坚及其若干家眷已于五将山被姚苌所杀。他在那些人里没有听到清河的名字,便想一定是跟着其它鲜卑人一起被坑杀了吧,早些年,他便已经听说姐姐失宠,可怜那样的姐姐,虽然可能早已看穿了恩怨情仇,却终没有得个善终。

      翌日清晨,朝阳暗红,霞如血绫。他呼吸着新的一天的第一口空气,打量着这刚被自己征服的古都,这时身边幕僚忽然来报,说驻扎在城内的士兵已经按耐不住,开始不听命令的四处掠夺,向他讨个主意。
      他斜眼看了看城下,确实隐约可以听见鸡咛狗吠的躁动,想到这被主人抛下的孤城,被苻坚抛下的孤城,他嘴角忽然诡异的一挑
      “别管他们”
      “什么?……”
      幕僚有点不知所措,他却笑的更加得意,透着一股妖冶的古怪
      “朕说别管他们,随便他们怎么样,”
      “那……那还剩下的城中百姓……”
      他冷哼了一声
      “他们的死活,与朕何干!”
      是的,与他无关。这城是苻坚的心血,这城里的人也是苻坚的子民,这里的繁华是苻坚的功德,这里的毁灭也是苻坚的凄凉。他不能亲手毁了苻坚,便干脆亲手毁了长安,这是见证他屈辱的长安,耻笑他下贱的长安,是想被他从心底彻底抹掉的人生。
      长安在哭,他在笑,笑过之后,也是痛哭……

      之前活着,是为了杀苻坚,现在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将士们嚷着说,是为了回家。回家?回哪里的家?关东燕地?是啊,那里还有秀丽山川,旧时宫阙,那里也有慕容垂,那个隐忍了一辈子的叔叔,怎么会让他好好回去,就算回去了,等着他的,也不外乎那么几种下场。
      十二年皇子,三年娈童,十一年降臣,一年皇帝……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换过这么多个身份,别人恐怕一辈子也作不了几个,难怪他会觉得这么累,如今再叫他作囚犯,或者再像他叔叔那样去隐忍什么,他已经没了力气。
      他忽然又想起离宫时清河说的话……一己之私怨……恐怕真的只是一己之私怨吧,因为现在,他根本不想管慕容家如何,鲜卑如何,大燕如何,那些跟着他的将士又如何。只是,那又怎样?他满腔的喜怒哀乐都为了报这一己之私怨,他只是想做一个杀苻坚的人,他甚至从未想过杀了苻坚以后他该干什么。

      所以当那些看他无意东归的部将挥刀砍向他的脖子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躲的意思。他想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他只是最后觉得有点可笑,自己一辈子仿佛就在围着苻坚打转,生前为他所苦,死后居然还是在这座见证着他辉煌的城里,后世不管提起他们中的谁,怕都会提起另一个人,真是让他无可奈何。

      随飘风之所往兮,掩此哀而不去;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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