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北风凉》康楚

69、邢非

　　夏天的夜晚并不宁静，此起彼伏的蛙叫虫鸣。心静时也许不受影响，还能听出几分勃勃生机，可烦闷时只会觉得聒噪难忍。
　　素和流金失眠了。她想屏蔽那噪音，脑子里却总是乱哄哄的，直到她忆起蝶筝的曲调……虽然只听过一次，却让她感觉已经经历过百遍千回。贺兰端显才华了得，谱出的曲子轻易就能抓住人心，引人回味。
　　这让她不禁起到，若他们换一种方式相逢……她不知道，因为她没有能力让事情重来一次。贺兰端显注定要成为她辜负的对象，也注定要成为她良心上的狰狞疤痕。
　　素和流金觉得，本质上她与贺兰端烈其实是一种人，权衡利益之后都会选择那条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其实没立场指责贺兰端烈。
　　如果真有机会重来一次，她多半还是会为了自保牺牲贺兰端显。
　　她卑鄙地利用了他的爱慕，害他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知道他自始至终无怨无悔，她的内疚才会更上一层楼。还好公孙筠秀帮了一把，让她勉强了了这桩心事。此次北泽之行总算是有点建树，没有一衰到底。
　　这时，睡梦中的贺兰端烈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向素和流金靠拢了些。他的体温很高，贴久了本该觉得闷热，可她现在体质偏寒，这样的温度反而刚刚好。
　　事实上，她这几天已经飞快地适应了这个枕边人，轻而易举就能在他怀中找到舒适的位置。
　　三年的分离并没有让她真正忘却从前甜美的记忆，短暂的陌生之后熟悉的感觉统统回笼，她不自觉地越陷越深。直到午夜梦回时，才想起厌弃自己。
　　黑暗中依稀能看到贺兰端烈的轮廓，素和流金伸出手，分不清自己是想抚摸他，还是想掐死他。还好，这种矛盾的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明天她会找机会劝他离开巴托，然后她就能逃离他的掌控，回去继续当她的女皇帝。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就像过去的三年，就像他们从未开始过。

　　劝说贺兰端烈离开巴托的事并没有花费素和流金什么力气，因为他的原计划就这两天起程前往乌兰。不过，他这回听取了陆惊雷的意见，带上了一队人马，由微服出行改成了正式巡察。
　　素和流金听说他要走本来挺高兴的，可是一看到身后三百人的队伍，脸就有点发绿。
　　这么多人跟着，让她怎么逃走？！
　　贺兰端烈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很热心地对她说起乌兰的风土人情。听起来明明和北泽差不多，素和流金觉得他是没话找话。
　　心上人脸色不佳，贺兰端烈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于是关心道：“怎么？不高兴？”
　　“你好吵。”
　　手肘撑着马车里的靠枕，手背支着自己的头，素和流金有些懒散又极不耐烦地对尊贵的北泽平王摆起了臭脸。
　　回想素和流金从前的温柔可人，贺兰端烈默默地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之泪。可这都是他自己种下的因，如今结了果也只能自己受了。
　　“好好好，我不吵你。只是这车得坐上一整天，你要是觉得闷了想和人聊天，我愿意奉陪。”
　　这样好脾气的平王要是让他的下属见了，只怕眼珠子都要脱眶了。不过素和流金一点儿也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只是惦记着逃走的事情，心如困兽。
　　车上消遣有限，不是看书就是下棋，两样素和流金都没什么兴趣。若不是担心在车上睡多了夜里会睡不着，她早就呼呼大睡了。
　　贺兰端烈没她那样的烦恼，拿着书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时不时瞟一瞟同乘人。
　　对着车外的景色发了半天呆之后，素和流金百无聊赖，终于拿起了棋子。左手黑，右手白。明明车里还有一人，她却选择了自娱自乐。
　　离开北泽的这几年，她几乎没有再碰棋，继承皇位之前忙于学习，登上皇位之后又没有对手，不像在贺兰端烈身边时，总是以下棋为乐。不过，下棋和骑马差不多，学会了就不会忘，走上几步章法就出来了。
　　发现她忽然露出满意的笑容，一直偷看她的贺兰端烈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看他高兴，素和流金不乐意了，觉得他在取笑自己。
　　“没什么。”
　　“没什么你笑什么？”
　　不接受他的否认，素和流金漂亮的眉毛拧成了死结。
　　知道不说出个所以然她只怕不会满意了，贺兰端烈只好如实相告：“就是想起从前我们下棋的情形，觉得怀念而已。”
　　从前贺兰端烈喜欢和素和流金下棋，不过并不是因为棋逢对手，而是喜欢看她快输时撒娇赖皮的可爱模样。不过后来她棋艺精进，这样的机会便少了，再后来……
　　放下手中的书，贺兰端烈揉了揉眉心，露出少许疲态。倒不是真的觉得累了，只是想借此掩饰突然泛滥的酸楚感觉。
　　与素和流金分离的三年，贺兰端烈其实很少去回忆当初的事情。虽然他把素和流金的浮云阁当成自己的书房，又夜夜宿在素和流金曾经居住的待霜居，但他并没有陷在过往不能自拔。正相反，他拼尽力气不停向前，一直在为重逢准备。他想重新来过，纠正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修复两人情感的裂痕。
　　他想让素和流金明白他的苦心，却又总是和现在一样，无法准确地表达。不过他并不灰心气馁，未来日子还长，一切还大有可为。
　　素和流金哪里知道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是被他勾起了回忆，也觉得内心酸楚。曾经，她以为拥有他的宠爱，所以在他面前笑闹放肆、无所顾忌，谁知一场镜花水月，让她差点淹死在悔恨与心痛之中。虽然最后勉强求得了一条生路，可脱下的那层皮……她每每回想，都会寒颤连连。
　　“我一点儿也不怀念。”素和流金略显凶狠地回应着。
　　如果嘴巴再恶毒些可以换来一身盔甲无坚不摧，她肯定已经咒骂连篇了。可现实摆在这里，一个阶下囚的反击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彻底失了下棋的兴致，素和流金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盅，随手拿起一本书瞧了起来。
　　好巧不巧，那书竟然是在分析北泽的科举取仕对比传统乡举里选的优势。北泽是当今第一个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国家，而束月与其他诸国，仍在沿用旧时的乡举里选。
　　所谓乡举里选，就是由地方向朝廷推荐贤良之人，朝廷再通过策问来优中选优。束月先皇在世时，为了打破官位世袭造成的人才稀缺的情况，大力扶持了太学。从那之后，所有地方举荐的贤良都要到太学学习，太学成了束月人入仕的唯一途径。而北泽的科举在此基础上放得更宽，有心入仕学子不用再通过地方举荐，怀牒自列便能直接报名应试，合格即为进士及第，可以入朝为官。
　　素和流金的哥哥素和流云也觉得北泽的科举制更公平，也更利于国家网罗才俊。可是束月太学的学子大多出自名门，内里关系错综复杂。就算素和流云有心让更多的寒门学子加入竞逐，朝中权臣为确保自身长远利益，不是反对就是消极应对。素和流金继位后，处理其他的事都已经焦头烂额，一直也没机会来考虑这一块儿。
　　书里对北泽的科举制有详尽的阐述，包括一些细微末节之处，陈述利弊的时候一针见血，有些言论甚至对天家十分不敬。这一看就不是坊间能买到的书籍，反倒像是为了更好地推行科举制而研究出来的执行之法。
　　“此书是邢太傅当年为了劝我祖父大力推行科举而作的。”贺兰端烈及时地解了素和流金的疑惑。
　　按他的说法，此书明显就是朝廷机要了，就这样让她这个他国皇帝随便看了去，也是无语。
　　这贺兰端烈也是有意思，坐马车怎么选这种书来打发时间？
　　素和流金很快把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邢太傅是邢非吗？”
　　北泽的邢太傅才高八斗、闻名天下，虽然官职最高只做到太傅，可当年却是上一任北泽王的左膀右臂。上一任北泽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便从旁辅佐，提出“课农者，术之事，而富在栗。谋战者，权之事，而强在兵”。简单说就是要大力兴农，富国强兵。北泽能在短短几十年发展壮大，与大邱、东邑比肩，邢非功不可没。上一任北泽王倚重他，他却一直不肯接受高官厚禄，安心做起了帝师。现任北泽王登基时，年近五旬的他便告老还乡，退出了朝堂。
　　“邢非是周国人，东邑灭了周国之后，他逃亡到北泽，遇上了我祖父。在他心里还是一直惦念着故国，所以只肯做个太傅，也是很有风骨的人了。”贺兰端烈说起这个，显得十分惋惜，“这几本书都是他二十多年前写的了，可现在拿出来看，还是能让人领悟出不少东西。”
　　素和流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农策》《制敌纲要》《天无阴阳》……涉及知识面如此之广，真不是普通人能融会贯通的。
　　“这样的人才，你父王怎么舍得放他告老还乡？周国都灭了，他哪还有故乡？”
　　要是换作自己，素和流金是绝计不会放人的。
　　“皇祖父有遗诏，去留全凭邢非自己，不可强行阻拦。”贺兰端烈淡淡一笑，“听说他怕父王纠缠，躲去了你们束月。”
　　“束月？”素和流金的眼睛瞪得溜圆，她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事？“那他现在可还活着？”
　　“活着，不过已是古稀之人，也不能再劳动他大驾了。”
　　素和流金抬头看贺兰端烈，只见他抱臂胸前，笑容淡淡的，却透着十分的暖意。她忽然觉得邢非的事，似乎是他有意透露出来的。他到底是何用意？
　　素和流金根基浅薄，登上大位之后一直倚赖闵惟君在与朝中不服气的老臣们辛苦周旋。如果有邢非这样的大才之人辅佐，情况肯定能改善不少。可邢非年逾古稀，就算她能说服他相助，他也未见得真能出上力气。不知道他有没有传人……
　　满面狐疑地将贺兰端烈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素和流金决定放弃无谓的猜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贺兰端烈有什么企图，她见招拆招好了。反正现在被困在他身边，她也没有通天的本事去谋划其他的。
　　重新拿起那本科举详说，素和流金认真地阅读起来。贺兰端烈在一旁看着，唇边的微笑始终不曾消散。

作者有话说

　　出门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机会更新，争取国庆补上来。
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