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小襄子

59、青狮（二）

　　他苦着脸，心想，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拜年话可以说了。
　　白渊也不叫他挺，只闲闲听着，过了一会，又把手来摸他脸。
　　甄实吓了一跳，一偏头，“少爷……？”
　　“你躲什么！”白渊脸一沉，道：“过来。”
　　甄实心中惴惴，不知他要干什么，心中又一想，他只一个小孩儿，也存不了什么别的心思，说不准只是好奇，便才将脸又往前凑了几分。
　　白渊的手摸了上来，指上却有数个薄茧，粗粗糙糙地从他的额头一直摸到下颌，摸了几遍，又沿着边沿的轮廓描摹下来，最后收了回去。
　　“我知道了。”他说。
　　甄实想问，你知道什么了？
　　不知多久，又听他慢慢地说：“你可别长胡子。”
　　噗嗤一声，甄实终于笑了出来。
　　原来他是在用手“看”他的模样。
　　心中又不知怎么起了一些怜惜。他一个幼童，自小双目失明，已经够可怜见的，若是在寻常人家，心疼都还来不及，却恰又生在这么个争权夺利的大宅，这些年来还不知吃了多少苦。
　　虽则性子怪癖些，到底是孩童心性，其实……也蛮古灵精怪的。
　　白渊终让他坐了下来，二人并作在一起。此时近了日中，甄实想过不久就该收拾完毕，便默不作声看着众人收拾，顺便也偷了个闲。
　　两人不再说话。过了一炷香功夫，甄实眼皮子往下耷拉，有些犯困，刚打醒精神，忽觉腿上一重，却是白渊撑不住困，歪倒在他身上睡着了。
　　小孩子易犯困，瞧他身子柔弱，也不知道往常都睡好过没有。
　　甄实把手来揽住了白渊，让他睡得更安稳些，坐了半晌。
　　日午时分收拾利索了，果然只装了一个衣箱，外头有人来请，说是李氏夫人已在外头等候了。
　　甄实心下纳罕，怎么李氏也跟着去？
　　他见白渊仍在酣睡，便轻轻抱起他，动了动酸麻的腿，一大一小来到外间，从后头角门出了去，正有一辆马车停在角门外，那帘子勾着，里面端坐着一名妇人，便是李氏。
　　甄实不敢与主母同坐一车，便把白渊送上车，自己跟在后头走。
　　马车辚辚地往远处去，出了城，遥遥朝北进发，把偌大一个白府甩在了后头，慢慢不见了踪迹。
　　一路之上，只有一个车夫，并主仆三人。马车速度不快，甄实走在一旁；走得累了，便坐上车辙，将就一路。车帘时常挂下，偶尔听到里头李氏压抑的哭声，却听不见白渊幼小的声音。
　　风餐露宿。两月之后，终于到了泰山的光华寺。
　　甄实不知为何白家要不远千里把子嗣送到泰山，但并未过问，只跟着二人上了山，登顶之后，便见了光华寺古旧沉重的大铁门。
　　门上牌匾镀金，象鼻铜环，门槛之外，一鼎香炉塔立在正中，香火缭绕直上青天。寺外的小和尚见了，连忙进去通禀，只一会儿，方丈普渡便迎了出来。
　　他年纪五十上下，并不显苍老，穿着硕大的僧衣，一派仙风道骨，稳稳当当走近前，道：“这位就是白夫人了。”
　　李氏眼眶通红，上山来时，一步一泪，轻声道：“方丈，这便是我儿。”
　　白渊微仰着头，侧耳听二人说话，手指轻动，探到了甄实，攀上他的手，悄悄攥着。
　　甄实立在晨曦之中，望山下碧海涛浪，万木生发，一片云缭雾绕，恍然胸中像被什么东西轻撞了一下，觉得此情此景，放佛早已映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忽的手指一紧，却是白渊攥紧了他的手。他拇指轻抚，无声安慰，回过了心神。
　　这时李氏已推着白渊，让他走上前去。方丈蹲下身，轻按他肩头，眼中感慨万千，“孩子，生活是苦的，但我们总要找出点甜味来。”
　　他拿出一物，放入白渊口中。
　　甄实看着三人，恍恍惚惚立着，一瞬间只觉这场景虚幻得轻碰一下就会碎。方丈平静中带着怀念的老眼；李氏心灰意冷的容颜；以及小小的、却骄傲的他家少爷的身板。
　　接着，白渊把口中的东西吐了出来。
　　普渡：“……”
　　甄实低头一看，那是颗化了一半的棉花糖。
　　他并不认得，心想，这老和尚哪来这么古怪的玩意儿？还往人嘴里塞，看少爷吐出来的模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普渡涨红脸结结巴巴道：“这、这不过时间紧急……老衲找不到别的糖了……嗯……”
　　说着把人迎了进去。
　　路上，甄实发现那老和尚总是瞅着自己，横瞥一眼、竖瞥一眼，还老挤眉弄眼。
　　甄实见自己身上并没有不妥，便以为是普渡性子怪诞，低了眉眼，不加理睬，跟在几人身后一路前行。
　　普渡亲自将白渊领到了另一峰头，特地在山顶之上备好了木屋，僻静冷然，让主仆二人居住在此。李氏早已随着车马下山，往后再没见着孩子一面。
　　收拾好了东西，普渡便把甄实叫到一边，离那木屋远了些，张口就问，“小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甄实莫名其妙，“方丈何意？”
　　“老衲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来，你倒是怎么进来的？”普渡道：“还有，我给你的那珠子呢？”
　　甄实：“珠子？什么珠子？”
　　普渡睁大了老眼，不可置信，忙吐了一口吐沫在指上，又把手指来贴上甄实的额头。
　　甄实：“……方丈自重！”
　　普渡按着他，好一会儿，深受打击地道：“他竟然把你拉进来了……你和他……可小鱼明明说他不想再拖累你了……”
　　甄实警觉的后退一步，对这疯和尚道：“若无事的话，我先回了。”
　　说罢，回奔小屋而去。
　　普渡风中凌乱，“小子，说好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呢！……”
　　甄实回了木屋，便见白渊仍一动不动在床榻上坐着，便道：“少爷，你渴不渴？”
　　白渊摇摇头。
　　“那……饿不饿？”
　　白渊仍然摇头。
　　甄实怕他无聊，翻衣箱找出了个九连环，道：“往后咱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了，你若嫌闷，我陪你玩。”
　　白渊摸到九连环，又扔在一边，嗤道：“我一个瞎子，捣鼓这些做什么，你若怕我闷，就念书给我听。”
　　甄实应下，随意翻开书本，见里面装的都是些渊博之著、孔孟儒学，另却有几本神怪图解。他心下好奇，把东西拿出来翻看，见上头画得和山海经一样，都是奇形怪状的妖魔。
　　不料像白家这样的学士大户，竟有这种东西。
　　甄实挑了一本，慢慢念给白渊听，越念觉得越玄乎，道：“这些故事写得恐怕太过逼真，我还是换一本读给少爷听吧。”
　　白渊却道：“本就是真的，有什么好怕。”
　　甄实：“……少爷，这是志怪小说。”
　　“你不信？”白渊翘起唇角，“难道你没听到白府的那些传言？”
　　他一愣。
　　传言是听了不少，各种稀奇古怪的都有，还有传言说白老太爷是山上的猴子变得，这种话能跟少爷说吗？
　　于是他摇摇头，发觉少爷看不到，又道：“没有。”
　　“还是你太老实了，旁人都不告诉你。”白渊面上现出一丝狡黠，道：“白府本就是捉鬼世家，朝中官制不过是幌子罢了。”
　　甄实“……”
　　他觉得少爷可能有点不好了。
　　午饭时，甄实趁机去找了普渡，与他说明情况，让普渡给找个大夫来瞧瞧。不料普渡说：“他说的也没错，白家……嗯，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白家，应该是晏家，就是捉鬼世家，白家不过是净灵一族，谁知道那鬼物怎么编排的……”
　　这疯和尚比他家少爷还不好。
　　甄实忧心忡忡，一日一夜没阖眼，守在白渊身边，生怕他睡着时会发呓语出来，别是短日里受的刺激太大，失心疯了。
　　然而连守几日，白渊一切如常，他这才放下心来，自此不提什么神怪之事。他不提，白渊也不说，两人又这么平安无事地过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普渡开始给白渊教习。
　　甄实实则一个下人，也不懂要教习什么，只是白渊进屋，他就在外头守着；白渊出门，他负责接送看守，做好个尽职的小厮。
　　时光如水，山上更不知岁月，每日白渊上山下山，甄实寸步不离，山上的和尚们都知道，凡白少爷出现的地方，必有甄实的身影。而甄实性子又老实腼腆，极好的少年，光华寺里上至方丈住持、下至寻常沙弥，都挺喜欢他，只是白渊性子孤僻，除甄实之外，再不见他搭理谁。这么一主一仆，便也在山上住了好几年。
　　白渊上山时才是个孩子，个头不高，身子也瘦弱，而寺里的师父们刻意让二人练些腿脚功夫，不出三年，白渊的身量蹭蹭上长，身材挺拔，套上僧衣时发觉不了，一脱衣服，便可瞧见身材矫健壮硕，肌肉纹理也都出了来，宽肩蜂腰，日头晒的肤色如蜜，看得人都有些眼晕。
　　脸也渐渐长开了，不再像幼童时那般稚嫩精致，轮廓英挺，透着一两分沉默的野性，那双眼依旧清澈深邃，虽无甚光彩，看向人时，依旧让人忍不住赞叹一声，好一个俊朗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