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青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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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有一种路，每个人一生只能走一次，它慢慢地展现在你眼前，弯曲坎坷并一直延伸下去。
前方叫做未来，身后叫做记忆。
可以被遗忘，却无法重来。而咱们的故事，却是记忆重叠着记忆，往事重叠着往事，甚至连甄实自己——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甄实，真实。
从小就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甄家这个儿子是个命硬的，一出生就克死了老娘，如今又把爹给克死了。瞧吧，甄家偌大一个宗族，都没人肯收留收留他。
最后年才十岁的甄实被外祖母接回了本家，细心教导着，和甄家彻彻底底断了关系。
母家姓袁，袁老太太只两个儿子，都在外营生，夫君又已寿终，家里只剩了寡母妯娌几个女人，日子过的清苦平淡。甄实是个腼腆文弱的小子，生得一副清秀面容，与袁老太太故去的小女有七八分相似，极是疼宠。
袁老太太在世时，就常与他说：“我们宝儿是个命好的，虽然目今家中清贫，可那不会长久，念个几年书，往后考中了秀才，与你外祖父一样，就是文人了，再娶一房孝贤的妻室，绵延香火，这可不就越过越好了？”
甄实闻听，停下正在写字的活计，羞惭道：“孙儿并认不得几个字，念书念得也晚，怕辜负外祖母心意。”
袁老太太笑开满是皱纹的脸，把他抱入怀内，劝哄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慢慢儿念，外祖母等着你金榜题名的那一天。”
然而她这么说，终究是没看到甄实考中功名，只过了两年，便一病不起，阖然长逝。
长嫂弟媳撑着家，买了副薄棺材将她葬了，算计起自己的日子来。家中柴米处处要花钱，甄实念书，月月还要给夫子束脩，袁老太太在时，省吃俭用；如今不在了，难不成还要这么一直供着他不成？
况且，他总姓甄，不姓袁。
袁老太太去三年后，长嫂便与守孝刚满的甄实说：“阿侄，你也知家中这副光景，老爷在外常年不归家，家中就我们几个女人照看着，实难支撑。咱们商量着，你就不要再去私塾了，认得了两个字，找个大户人家做做工，得些银子，不图照顾家里，总归能养活自个儿。”
甄实那时已十五岁，早已懂得了人情世故。闻听此言，将腰板立直了，向二位舅娘长身下拜，道：“多烦舅娘照顾，甄实心中有愧，不忍在吃用家中……这几日便去、便去外头看看有无招工的。”
舅娘们到底心中有一分不舍，四处找人打听，哪户人家家风清正、家中殷实一些，又塞了些钱财给周围的牙子，叫他们多关照关照。最后有人来说，余杭城中一个姓白的大户正招长工，找几个识文断字的。
那白家是余杭世家，家中比一般大户富贵不知多少，家风也清严，想进白家做工的人都挤破了头。
甄实自然应允，牙子见过他，相了一相，十分满意，便先付了定金，隔日便带他过去了白府。
白府主事是个瘦高的中年人，面容严肃，看过了这一批新来的小子们，筛去一半，剩下一半各自安排了活计住处，因见甄实年岁正好，长得又挺俊俏，便让他去嫡孙长房处伺候，自此得以接近长房的主人们。
白府老爷曾是个兵部尚书，早几年已经致仕，归隐田园，在西湖边建了这一大宅，膝下有五子四女，嫡长子迟到弱冠才成亲，又过了好几年，长房正室李氏才出一子，取名白渊，字沉沙。
此后十年，李氏再无所出，倒是夫君又纳了几个妾室，生下了几位庶子庶女。
这通通与甄实无关，他被遣去白大爷书房外伺候，倒也时常能见着几位少爷小姐，只是不见那嫡长子白沉沙。
后才听说，那大少爷生来眼盲，又兼性格古怪，最不得父亲的宠爱，故此一年半载也见不到白大爷一面。
白府中时常有些传闻，说着大少爷不仅性子古怪孤僻，为人也透着一股子阴气，不像个有福泽长寿的，说不好有早夭之相。甄实不是爱嚼舌根的人，听了便烂在肚子里，从不与旁人提起，身边也是清静无事。
当年秋天，白府出了件大事，乃白大爷嫡妻李氏的母族在朝中被贬了，宗族一干人等，不知惹了什么事，重的流放、轻的贬值，偌大一个李氏，短短半月之内，树倒猢狲散。白府即刻与李家撇清干系，跳出了这艘沉船。
那时间，李氏因“善妒”之名，被白大爷一纸休书，成了下堂妻。
又有一天，白大爷身边的小厮们慌了起来，说大少爷要去寺庙出家，老爷特许挑个人在身边伺候，听说要从他们之中挑选。甄实得知过消息，出奇地并不惊慌，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些事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第二日，白大爷把身边伺候的年轻些的下人都叫到院中，站成一排。所有人屏气静声，不知等着谁到来。
最后那人迟迟地出现，身边扶着个低声下气的丫鬟，一步一停，慢慢地走了进来。
甄实低着头，只看到了一片藏蓝的袍角，衣袍下露出一双精绣的虎头平底靴，看着像个孩子。
他恍然想起来，那大少爷，听说如今正是十岁，真正也是个孩子。
他们抬不抬头都无所谓，总之白沉沙也是个瞎子，也不知要怎么样选人。只听得白大爷慈祥的口气说：“渊儿，挑个人吧。”
白渊闭着双目，脸面微微转向，好似能“看见”什么一般，走过了众人，最后指着一个方向，道：“他。”
那声音稚嫩清脆，却没有孩童的天真，无波无澜的，让甄实心中无端打了个突。半晌无人动静，他偷往两边看，发现左右之人都看着自己。
“甄小子，出来！”主事道。
甄实脑子转的慢，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传言中的大少爷。
他心里像豁然开了一道光，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这一照面，竟是熟悉得不得了，然再多看一眼，却有眼生的很，分明不认得。那白渊年纪幼小，身量也不高，比寻常孩童更瘦一些，穿着藏蓝的长衫，面貌精致得像年画上的金童，嘴唇红润，紧紧地抿成一线，双眼却紧闭着，好像在与人捉迷藏。
他脸上一片孤寂，仿佛对什么事也不上心，连对父亲，也没什么天伦亲情。
白大爷道：“你姓……甄，是吧？”
甄实老实地点点头，说“是”。
“好，从今日起，你便跟着少爷，小心伺候。”
所有人都用劫后余生、又幸灾乐祸的神情看着甄实，却见他平静地应了下来，并没有一丝不情愿之意。
甄实的确没什么不愿，他在白府半年，也没觉得这处有多么的好，反是若陪着大少爷上山，纵使跟着出了家，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好像，好像他这辈子，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好了，就得这么过。
白渊挑了人，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却又转回头来，俊美的小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你还不跟上？”
“哦、是！”甄实一愣，见白大爷点头，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收拾，追着几人便跟了上去。
当下主事送来了他平日用的物什，打点好了，让早上山了事。
白渊坐在屋中，等下人们收拾所用器具，实则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平日里吃用就简陋，此时远走，细软收拾起来，还塞不满一个箱子。甄实此时才觉有些紧张，不知该做什么，正巧那孩子道：“你过来。”
他低眉顺眼地过了去，没听到叫坐，也不敢坐，就这么站在一旁。白渊也不说话，睁开了眼。
那眼中一片清澈明净，瞳孔极深，看久了如漩涡似的，像要把人的心魂都摄走，只是光彩稍黯，让人觉察出眼疾来。甄实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一双眼，不自觉盯了半晌，最后发觉不合礼法，面上微红，又低下了头去。
白渊突然开口说话，“你叫甄实？”
“是。”
“我今日选了你，你不会心中怨怼吧？”
甄实忙道：“不会。”
白渊偏着头，支着耳朵，正等着他再多说几句，可对方挤出两个字便又不说话了。他双唇抿紧了一些，道：“你为何不说‘能伺候少爷，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分’？”
甄实：“……”
“能伺候少爷，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分。”他窘着脸道。
白渊这才微微满意了一些，唇边勾起一抹笑，“笨嘴拙舌。你记住，本少爷想让你说好话的时候，你就得说。”
甄实即刻道：“是！”
然而不一会之后，便听他弱弱地问：“可不知少爷什么时候想让我说？”
白渊一皱眉，道：“我现在就想，还有，你这奴才平日都自称‘我’么？”
下人们忙来忙去，而甄实站在里屋，听这小孩胡搅蛮缠，结结巴巴往外冒恭维话，“少爷、相貌俊伟、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孩童，我……哦奴才敬仰万分……少爷吉祥、少爷福禄双全、少爷……”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青狮（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