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一寸相思千万绪 ...
-
刚进殿,就有个黑衣少年迎了出来。
“怎么了?”善渊对着那少年皱了皱眉。
说话间那少年已经走到跟前,甘棠才看清那人胳膊受了伤,正冒着血,因穿着黑衣,远处看不出来。
“让葛生帮这位处理一下吧,她懂医。”甘棠开口。
葛生却一脸嫌弃又惧怕地连忙躲到甘棠身后,嘴里嚷嚷着:“别别别,这可是个人啊,你想害死我啊?!”
甘棠一拍脑袋:“啊我居然忘了你不能触碰人类,那我来给他包扎一下吧。”
“不过一点皮外伤。误酒,自己回去洒点药就行了,别磨磨唧唧的。”善渊扔下一句话,就冷着一张脸走了。
名唤误酒的少年莫名挨了批,抓了抓脑袋连连称是,脸上却有几分委屈神色。
葛生把误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末了,撇撇嘴扔了瓶创伤药过去。误酒条件反射地接住了,愣愣看着葛生。
“用够了记得还啊!”
误酒唇红齿白地对着葛生笑:“谢谢你,葛生姑娘。”
葛生又后退了几步,翻了个白眼:“看看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炖药!”
甘棠自告奋勇就去拉误酒胳膊:“来来来我帮你。”
误酒往殿里看了一眼,连忙拍了拍胸膛:“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怕什么。”
甘棠笑了,三人随着仆人往偏殿走去:“我叫甘棠,你今年多大了?你是人类,为什么会变成善渊的手下?”
误酒又是咧嘴笑,嘴角的梨涡漾着几分少年的青涩和阳光:“我是上神在河边捡来的,所以叫做误酒,误酒的意思就是误救。那时我才这么一点大,”误酒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个圆,有西瓜大小,“上神慈悲,将我培养成人,我此生定要伴随上神,为他效犬马之劳,以报答他的恩情。哦,对了,我今年十八了。”说着还用手在葛生头顶上虚划过去,高度正好到他的肩膀。
人高马大的。
葛生毫不客气地骂了句娘,又远远躲开了。
“我看葛生姑娘也是人类,岁数应该也与我差不多。为什么说她不能触碰人类?”误酒问。
甘棠正要解释,葛生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立马炸毛:“你这小屁孩你懂个屁!”
误酒不吭声了,偷偷对甘棠做了个惊叹的表情。
转眼间甘棠已经在柔月阁住了近一月,一个月来她起早贪黑地打扫卫生,倒不是善渊虐待她,只是她自己觉得寄人篱下,不好意思白吃白住。葛生过得倒是滋润,且在误酒坚持不懈的白脸红唇大白牙攻势下,葛生竟慢慢地不那么排斥误酒了,心情好时还会给他炖炖十全大补汤,顺带给甘棠善渊两份。甘棠每每提着汤去找善渊时,总被拒于书房外,不知善渊在忙些什么,一个月来甘棠连他一块龙鳞都没见着。
某日清晨,甘棠醒得比往日更早,太阳还没出来,屋檐上的爬山虎叶子上还聚着亮晶晶的露水。甘棠心下有了想法,洗漱完便去了厨房,鼓捣出一锅小鸡炖蘑菇。
她估计着善渊还没起身,便偷偷去了书房。她知道日出时分善渊就会到书房去,而现在天边已有薄光。书房外的守卫都在打瞌睡,甘棠轻手轻脚地进去了,把食盒放在桌上时,心里升腾起一股作为老缠粉能够炖汤给男神的甜蜜满足感。
桌上杂乱地堆着一摞竹简,甘棠往那摊开的竹简上瞅了眼,全是她看不懂的古文字。她坐在案前使劲吸了几口墨香气,又拿起一根干了的毛笔在脸上画了画,呵呵地笑了。
天边已有几许金光溢出,甘棠起身轻轻地愉悦地跳了几下,便起身打算离开。走到门前正要推门时,那门却已先她一步被打开。
善渊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看到她并不意外:“上次你拿来的那汤,我喝了上火,还流鼻血了。”
甘棠侧身让开路,又跟了上去:“今天的不是那汤,是小鸡炖蘑菇。”
后面的四眼书童笑出声来,善渊脚步顿了一顿:“一起?”
甘棠眼睛亮了亮,善渊话音未落,她连忙应道:“好啊!”
善渊点了点头,走到桌前凌空虚画了几下,桌上竹简落地:“就在这吃吧。”
甘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大神就是爽快。
书童拿来了餐具,甘棠在善渊对面坐下,给两人各盛了碗汤。
善渊困意未消,支着脑袋看她动作。
甘棠盛好了汤就把脸埋了下去,所幸她吃相还好。善渊拿起食箸思考了会,拨开甘棠埋在碗里的头,一脸嫌弃把葱一条一条的挑出来放在到甘棠碗里。
甘棠受宠若惊地涨红了脸,更加奋力喝汤。少顷,她抬头对善渊说:“不如让我做你的二眼书童吧。”
边上的四眼书童忍不住眨了眨额头上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善渊往后一靠,懒懒地笑了一下:“随你吧。”
甘棠欢呼一声,收拾了桌上的残羹,正要起身,善渊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等一下。”
甘棠重新坐好:“有事吗?”
“并没有,我只是突然手痒。”善渊松了手,眸子修长,慵慵懒懒地扫了她一眼。
甘棠忍不住笑了笑,等着他的下文。
“我听说你在找蚌壳。你要那个做什么?”
“用来睡觉。鲛人活三百年,在蚌壳中沉睡三百年,三百年后醒来,忘却所有的事情开始新的生活。我快两百岁了,得回蓬莱找个蚌壳养老送终了。”甘棠说这些时,语气轻快,似对尘世并没有什么留恋。
“那重生之后若是遇见熟人怎办?”
“遇上了也认不出来啊,三百年后又有新的身体了,样貌不同,性格不同,没有记忆,兼之,我们没有灵魂,完完全全与前世没有瓜葛,认不出来的。”
善渊面色微沉,半晌,才回了一句:“真是如蝼蚁般弱小的生物。”
回到柔月阁时日头已经辣了起来,甘棠才刚踏进回廊,就听见别院里有说话的声音。她走了过去,看见别院里满园的早春懒意。杏花开了满树,葛生睡在杏树的横枝上,脸上盖着丝帕,丝帕上的杏花不知是树上落下的还是丝线绣出来的。风牵走几多粉杏,落在树下少年的肩上。误酒坐在树下掰着核桃,嘴里说着些什么,甘棠听不清,却知道丝帕下葛生的嘴角是扬着的。
这样的场景,是许多未出阁的少女正经历着、正憧憬着的。可是葛生十几岁时,却在深山密林里,一个人对着沉默的大地和寂静的溪流艰难地生活着。她现在有多少岁了?甘棠也不知道,她活得或许比甘棠还要久,她拥有人类求之不得的,永远的年轻和长命。而代价是永恒的孤独——她不能被任何一个人类——她的同类触碰。
她像一个人类一样地出生,像一个人类一样地生活、生病,却无法像一个人类一样地恋爱,一样地老去。
误酒站起身来,揭开葛生脸上的丝帕。
丝帕下的脸有春杏的颜色。甘棠愣了一下,误酒也愣了一下。葛生静静地看着误酒,眼里却流出泪来。误酒慌了,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核桃包在丝帕里递给她。葛生不拿,却伸手往误酒脸上探去。误酒连连后退,葛生摔倒了地上。
“你这是干嘛?你怎么想不开啊?”误酒跑到了十米开外。
葛生从地上坐了起来,翻了个白眼:“你才想不开,你们全家都想不开。”
“你刚才明明就要摸我,你还哭……”
误酒话音未落,葛生就嚷嚷了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我分明是要拿核桃,你再说一句,我保证不阉了你!”
话语声参杂着杏花的粉色乱作了一团,甘棠转身隐去了身影。
窗格筛下日光,洒在回廊的地板上,光束里有洁白的粉尘飞舞,一只金色的鸟落在甘棠肩上,往她脖子啄了一下,力道不小。
“金吾!”甘棠惊喜地叫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摸它,手伸到半路突然想起了什么,抖了一下,讪讪收了回来。
金吾从翅膀下衔来一张卷起的字条,甘棠接了过来:
伤已愈,勿挂念孟极
午后甘棠在淡荷园的一方藤椅上睡着了,葛生走过来时她才悠悠醒来。葛生怕惊醒她,脚步放得很轻。甘棠没有回头,睁开眼看着树下斑驳的日影:“葛生,你自己要想清楚,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你只能选择一样。”
身后的人停下了步子,久久没有动静。甘棠皱了眉,转过头去,看见午后的日光下,葛生的浅色眸子含着细细碎碎的光影,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琉璃美人——甘棠突然想到这一形容,不食人间烟火,不能食人间烟火的琉璃美人,像孟极一般。
葛生垂眸笑了笑:“我知道。”
甘棠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葛生又喃喃地说了句:“我知道。”
甘棠从藤椅上起身,走上前握住葛生的肩膀:“你看,你可以触碰我,你还可以触碰妖魔鬼怪山川木泽。”甘棠生得高挑,得稍微低着头才能看进葛生的眼,“就像我不能生活在没有水的地方一样,每个人都有软肋,人类只是你一个小小的软肋。”
葛生搂住了甘棠,良久,声音涩涩的:“阿棠,我想家了。”
日影渐渐斜了,莲池里的青蛙“扑通”一声,从荷叶上滑进了水里。
葛生看见甘棠渐渐干枯的双手。
“你看,”甘棠伸出双手向葛生晃了晃,“我也要照顾一下我的软肋了,一起?”
葛生眼里有些微的水光:“我知道了,阿棠。”
甘棠整个人埋在了雾气氤氲的温碧池里。长发在水中蔓开,像水藻一般。黛蓝色的鱼尾轻轻地扭动着,鳞片精致,映着柔柔水光,世界一片静谧,好像远古的迷尚未被人破解,天地混沌未被开辟。甘棠脑袋空空,像千百年来千百个样貌不同的她一样,只在静静的静静的水里,睁眼看月亮在水里的倒影。
直到后来隐隐听见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她听出了脚步声的主人。在黄昏里,暮色微红,微风里杏树微摇,石井边的青苔绿得发黑,青石板上的落叶和落红追着他黑色的衣摆,追着他懒散的步子。
善渊看见甘棠从水里露出脸来,白面红唇,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散开在水面上。
他们对望着,隔着晚风,隔着红霞,像是最熟悉的老友,像是千百年来早已认识一般。隐约间甘棠看见有白茫茫的风雪一晃,定下眼来却还是泛红的暮色。
于是她冲着他笑了。
善渊似有一瞬间的失神,开口却说了一句:“干什么笑得那么渗人?”
甘棠惊喜地“啊”了一声,伸出白花花的膀子指着善渊手里的东西:“狐狸面具!”
善渊点了点头:“今天是人间的百面节,你要同我一起去看看吗?”
甘棠激动地拍打着水面,笑声如上好的珠玉落盘:“要要要!我去叫上葛生……诶,不行不行,人太多。”
善渊点点头:“我去大殿等你。”
人间热闹得紧,甘棠善渊戴了一个式样的狐狸面具,路过一个花灯的摊子时,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在那里揭灯谜。甘棠指着那花灯,正要开口说话,善渊自顾自走了过去,扔了俩字:“无聊。”
甘棠无法,只好继续跟上去,走着走着又看见卖煎饼果子的,她出来之前带了点银两,便迅速跑过去买了一小包,回头时早已见不着善渊的身影。
人这么多,又不知善渊往哪里去了,与其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串,还不如在原地等善渊找来。甘棠于是站在原地吃煎饼果子,吃到第三个时左边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向左望过去时却看不见人,这时便听有人在右边耳边轻笑:“美人,等谁啊?”
甘棠退了一步,面前的男子秀眉琼鼻,嫣然巧笑,眉目间自有股风流仙气。
甘棠摸了摸面具:“这样你都能看得到我长什么样?”
那人扫开一副山水扇:“左边眉尾有痣,眉尾藏珠,是内秀之相。眉眼弯弯,是心胸开朗之相。我说的可对?”
甘棠微微一惊,知此人不能得罪,便憨憨笑了笑,不再接话。那人却不罢休,一口一个美人地唤,甘棠有些不耐,只吃着自己的煎饼果子,看着人群发愁。
人流来往,甘棠终于看见善渊的面具出现在街角处。
甘棠喊了声“善渊”,连忙拨开人群跑过去。跑到街角时,却又看不见人了。
甘棠有些恼,身后那人追了上来,听声音是笑着的:“在等我啊?”
甘棠撇嘴:“才不是。”转过头去才意识到那人不是在和她说话,待看清来人,却愣住了。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白衣女子一头黑发如瀑,直披到衣角,正向她们走来。她的步态端美,行走间衣袂浮动,虚迷旖旎,让人凭白生出一种步步生莲的错觉。
她看着甘棠身旁的男子,启唇却说了一句道:“闲鹤,我们又输了,快给我钱。”
名唤闲鹤的男子指着白衣女子身后叫了声:“小桑桑怎么下来了?!被赶出来了吗?”
那女子并不上当,只是亭亭站着看他,嘴角勾出一抹笑,三分戏谑,七分艳色。
有声音如空谷幽泉,伴着银块相击声:“还有这么多钱,怎么就舍不得拿出来?”
甘棠看见闲鹤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男子,黑衣,长发泛青,眉眼间似有千山万水,笑容犹如春风拂面,方才说话的就是他。甘棠又见他一手晃着一个钱袋,一手拿着一个狐狸面具,才知道刚才看错了人——那个人的面具和善渊一样。
看样子闲鹤的钱袋被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
闲鹤一脸苦相:“别呀,我还要和这位小美人去喝点小酒呢!”
甘棠立马摆手做无辜状。
那女子会意,对甘棠抱歉地点点头,一个白眼就朝闲鹤翻过去:“我已经拿你下了注,你再缠着人家姑娘,我就拿你的钱继续赌,可不打算给你赎身了。”正说着,街角赌坊里就有几个壮汉追了出来,一人一边把闲鹤架进了赌坊。
那女子看向甘棠,谦和有礼:“不好意思。”甘棠连连摆手说“无妨”,又见那黑衣男子走了过来,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失了?”
甘棠说是,又问他们是否看见一个身量与这位男子相近,且戴着一模一样面具的人。
白衣女子闭了闭眼,复睁眼时对甘棠说道:“他现在在惊秋街的当铺里。”
甘棠微微惊讶,这人的灵识竟如此强大。她于是笑着道了谢,便转身走了。
身后不知那女子说了句什么,男子笑着回了一句:“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比起小人却要坦荡许多,你不是最清楚了吗,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