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月》步游鱼

4、浮生梦未歇

　　善渊一脚踏进柔月阁，就看见甘棠背对着他盘腿坐在地上，逗着一只青灰色的老王八。
　　那老王八少说也有两百年，不比甘棠年轻，身子跟个屎盆子一般大，资质却愚钝得很，别说化人了，连说话都不会。甘棠把茶壶里的茶水换成凉的，摆在老王八背上，嘴里念念有词。
　　善渊走近了些，听见她说:“你从这里走到那边的柱子那儿，要是能把茶壶里的水洒完，并且使茶壶保持原位，我就不吃你。”
　　那老王八悲哀地摇了摇头，认命地向柱子那边走去，走了大半路程，一滴茶水也没溅出来。
　　善渊走上前，三根修长的手指闲闲一握，拿走了王八背上的茶壶。
　　甘棠顺着他的手看向他的人，漾出一个明媚的笑:“我认真观察了一下，你这里有山有水地域辽阔风景也不错，但是因为人少地多，还有些地方打理不周，有些小瑕疵，我正好有这方面的专长，不如就让我留下来……”
　　“你是想在我这里做打扫卫生的差事？”
　　老王八静静地爬走了。
　　甘棠哑了一下，挠挠头，立即有几条头发脱离了发髻站了起来:“说实话，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最近又发现自己越来越没有自保能力了，我想，我需要找一个强大有力的臂膀来倚靠。而且我是你的、你的老缠粉……”
　　善渊无视甘棠抛来的媚眼，将茶壶扣在桌上:“既然没有地方可去，你安心住在这里吧，怎么说你也是我恩人。”
　　甘棠抓了抓头，彻底将发髻抓乱，她伸出三根手指指着天:“你放心，我不会白吃白住的。我很会煮王八汤，我可以给你……”她往地上瞅去，却已看不见那老王八的踪影。
　　善渊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坐在檀木靠上:“你不用费心，我养得起你。”
　　甘棠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笑，道:“那天晚上我守了你一夜，直担心那个骑着火凤的人会回来找你寻仇！”
　　善渊忽然冷笑了一声，截了她的话头:“他现在被绑在疏属山树下寸步难移，我不杀他已是万幸！”
　　甘棠挠挠头，应了声“哦”。
　　善渊抚了抚案上的白玉瓶，兀自笑了声，又看向她：“我要去看望一个朋友，你要不要去？”
　　……
　　灵山。
　　八卦阵正中是一个石台，石台周围是成堆的木柴树叶，上面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俎虫从那具尸体中爬出来，又爬进去。
　　天罡已破而地煞未合，巫咸、巫盼、巫即、巫彭、巫真、巫礼、巫谢、巫罗分别位于乾天、兑泽、离火、震雷、巽风、坎水、艮山和坤地，清一色的玄衣。
　　甘棠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穿玄衣的孟极，摸着脸颊惊呼：“孟极居然是巫即？！”见身旁人迟迟未做回应，甘棠抬头望去，却见善渊紧抿着唇，额头上已沁出汗珠。
　　众巫催动八卦阵，须臾，便见石台下枯枝烂叶都开始生长复苏，青绿色的藤蔓仿佛有了生命，向台上的尸体迅速攀爬过去。
　　甘棠看见善渊拳头紧握，额上隐隐泛出青筋。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具尸体腐烂的皮肉竟也开始再生，渐渐还原出一个眉目俊郎的青年。当他坐起身时，四周重生的枝叶迅速凋零，化为尘灰。
　　那青年衣裳褴褛，呆滞地坐在石台上，似不知今夕何夕。
　　善渊身形一闪，已现在台前：“哥——”
　　众巫齐齐拜下身来：“恭迎契窳神回归。”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契窳双眼赤红，掌心光芒大作，劈向众巫。
　　巫即孟极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挡住那一掌，立即被击退数米，撞到石壁上，“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善渊见状，知形势不对，正想一掌劈晕契窳，不料却被他察觉。契窳反手掐住善渊的脖子，转过身看他时五官扭曲：“别阻止我！”
　　善渊闭了闭眼，复睁眼时已是满眼血色，黑色龙鳞蔓延至两颊。一条透明的巨龙从契窳身后腾起，张开口朝着契窳头顶击去。
　　契窳瞳孔一缩，松了手瘫到了地上。
　　良久，趴在地上契窳翻过身望着善渊，眼神终于清明。他凄凉地笑了一下：“我如今神智难得清醒，你们复活我并无意义。”
　　“为什么会这样？”善渊声音嘶哑，困惑地看向众巫，“怎么回事！”
　　孟极在甘棠的搀扶下站起身：“ 契窳神之前受过重创，魂魄是残缺的，是以，容易迷失心智。”
　　契窳闭眼道：“阿渊，送我到归墟吧，趁我还是清醒的。”
　　“归墟？！你想把自己锁在地牢里？”
　　契窳站起身来：“不然呢，继续杀人吗？”
　　无暇顾及善渊与契窳的对峙，甘棠只觉得身上的重量愈来愈沉，心下发慌：“孟极，你还好吗？”
　　孟极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甘棠肩上，他想安慰她一声，张口却又是“哇”地一口血。
　　甘棠努力扶着孟极，此时却感到后背一热，：“你是不是快不行了？”
　　孟极没有回答。
　　甘棠活了一百多年，自然也不像人类女子那般柔弱，却也费了会功夫才把孟极背了起来：“我带你去安全点的地方。”
　　甘棠带着孟极走进了一处密林，林深处有一间木屋，甘棠走近屋子，发出一声吟啸。
　　一只白叶猴从半空中吊了下来，倒着的小脸正对着昏睡的孟极。它呲了呲牙，伸爪就要往孟极脸上挠。
　　“你今晚不想吃饭是吧。”甘棠说。
　　小猴子闻言立刻乖乖收手，又咿咿呀呀地想向甘棠表达些什么。
　　“行行行，听你的。葛生呢，她去哪儿了。什么？！又出去浪了。什么时候回来？快了？嗯，好，帮我把门打开。”
　　小猴子跳到地上，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甘棠背着孟极走了进去，小猴子看到俩人一身的血弄脏了地板，浑身毛一炸，又开始咿咿呀呀指指点点。
　　甘棠“唔、唔”地应了，末了又添了一句：“放心吧她不会杀了我的。毕竟她看脸。”
　　甘棠把孟极扶到床榻上，孟极一身玄衣泛着血色，面色苍白如雪，唇边点点血迹如红梅，在生死之间，竟开出一种妖冶的美来。
　　小猴子刺溜一下又不见了。
　　知道葛生在，孟极定是无甚大碍，甘棠舒了口气，帮孟极盖了条被子。盖被子时忍不住犹豫了一下，这白鹭丝织就的被子就这么糊血了真的好吗，她甩甩头，又拿了毛巾帮孟极擦脸。
　　小猴子牵着一条小哈巴狗从林子那头登登登地跑来了，身上背着一个小药箱。它把小哈巴狗拴在门边，自己咿咿呀呀地跑了进来。甘棠向来为它两条腿跑路比她还快的功夫青眼有加，没想到几年不见，竟快练成无影腿了。
　　小猴子个子矮，便把药箱搁在床尾，从中拿了一个写着金创药的药瓶递给甘棠，巴巴地望着床上的人，一副忧心如焚的表情。
　　甘棠挺感动的，不忍心拂了它的意，就扒了扒孟极前襟作势洒了洒。小猴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拿出一卷纱布。
　　甘棠又作势包了包。
　　正捣弄着，孟极却睁了眼，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几个喷嚏下来，脸色都几乎透明了，只见他虚弱地看了甘棠一眼，又看了床尾的小猴子一眼，有气无力地问道：“胡椒粉？”
　　甘棠如遭雷击，转身看去，那猴子“蹭”地没了影。
　　“这、这个胡椒粉挺辣的……”甘棠尴尬地笑了笑。
　　“嗯，对，做得好，你在这站着，我去收拾他们。”有女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终于盼到来人，甘棠站起身喊了句：“葛生快进来！”
　　“我这就进来！”葛生咬牙切齿地看着满地狼藉，踏着血迹走了进屋：“奶奶个熊，你居然把我的鹭丝被给他盖！”
　　她骂骂咧咧地走近床榻，待看清塌上人又很顺理成章地接了句：“做得太他妈好了！兄弟别怕，我这就帮你治！”
　　甘棠对于她的转变已是见怪不怪。而孟极此时掏心掏肺地打了几个喷嚏，眉宇间有淡淡尴尬之色。
　　葛生闻到胡椒粉味，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屋外跑去：“我打死你这个小猴崽子！”
　　黄昏时分，天沾暮色，倦鸟还巢，甘棠在木屋前来回踱步，既担心屋里的情形，又担心善渊那边的情况。
　　门被推开了，葛生站在门口：“好啦好啦搞定啦。”
　　甘棠欢呼一声跑了进去。
　　塌上的孟极脸色憔悴，却比之前精神了许多，眉眼中的山水之色也生动了起来。他支起身来，看着甘棠笑：“我欠你们一条命。”
　　甘棠摆摆手：“我只是个搬运工，葛生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身体虽好了些，但还是很虚弱，这几天就先住在这里养伤吧。”
　　孟极摇了摇头：“不，我需立刻去向黄帝领罪。”他抬眼看向甘棠，微微笑时只见山明水秀：“介意再当一回搬运工吗？”
　　于是甘棠英勇地扎下马步：“就让我……”
　　“等一下！”葛生走了进来，“我和你们一起去。”
　　“那你得背他。”甘棠摊了摊手。
　　葛生正想说求之不得，孟极却自己踉跄着下了塌：“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老让女孩子背着？我可以自己走的。”
　　甘棠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尴尬。
　　“咿咿呀呀——”小猴子换了身小白褂子，背着个小布包裹，牵了条小哈巴狗凑了过来。
　　三个人同时看向它，目光复杂。
　　小猴子指了指自己，咿咿呀呀地说着。
　　“不行，你不能跟着。”甘棠抢先一步否决了小猴子的议案。
　　小猴子耷拉着头，拖鞋小哈巴狗转身走了。
　　“他太单纯，只该呆在山林里。”葛生道。

　　回到八卦阵那里时已是星耀八荒，四周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石台上似乎躺着个身体。
　　甘棠“咦”了一声。
　　那个身体闻声坐了起来，甘棠和葛生都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其中，葛生刚好踩到孟极的脚。孟极忍痛扶住了葛生的肩。葛生回头，看见孟极颠倒众生的笑：“葛生姑娘，你的脚。”
　　甘棠试探地问了声：“善渊？”
　　善渊看向他们，他的眉眼深邃，眼窝本生得深，此时浸在夜色中，甘棠看不见他平日里半是清高半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只觉得他双眼含着浓浓夜色，黑沉，且空洞。
　　作为头号老缠粉的甘棠见此，急急奔了过去：“你怎么了？”
　　善渊声音沙哑：“他把自己囚禁在归墟地牢。”
　　“ 契窳神是你什么人？ ”孟极走上前问道。
　　“我是他救活的，是他养大的，我的命是他给的。”善渊看向孟极，起身作揖，“今日他神志不清，并不是有意伤你，我代他向巫即道歉。”
　　孟极扶住善渊，道：“无妨，是我们众巫办事不力，才导致这个结果。我前几月听闻，世间有招魂术，可聚魂魄，或许，这个秘术能使契窳神恢复清明。 ”
　　善渊似有喜色：“你可知道，有谁懂得此法？”
　　孟极摇了摇头：“此秘术早已失传，这几个月我阅遍群书皆无所得。倒是听闻蓬莱的藏书阁的书籍浩如烟海，无书不有，我这几天正打算去那里看看。”
　　善渊眉毛一挑：“倒不知巫即大人为何也对此术如此感兴趣？”
　　“如你所说，兴趣罢了。”孟极握拳咳嗽了一阵，脸色淡然。
　　“我有友人在蓬莱藏书阁，或许能尽绵薄之力。眼下巫即大人的伤要紧，不如先去我那里换身衣裳，修养几日再做打算。”
　　葛生闻言道：“不好意思啊，我那里没有男人的衣裳。”
　　孟极推辞了，又与甘棠葛生话别，食指蜷起抵在唇边吹了口哨，便有通体雪白的麝鹿跑了过来。孟极骑了上去，对着甘棠柔柔一笑，便转身，淡去了身影。
　　善渊脚下有透明的巨龙盘旋。
　　“上来吧。”
　　甘棠和葛生还没坐稳，巨龙昂首便冲上天去。甘棠咯咯地笑了，葛生惊叹地喊着：“好他妈刺激。”
　　风清夜朗，今夜的月极大极圆极亮，甘棠甚至能看见月亮上有些若有若无的窟窿，她伸手，隔空作势戳了戳。风把善渊的长发吹到甘棠脸上，微凉微软，带着一股清冽味道，甘棠觉得她的鱼生圆满了。
　　须臾，善渊转过头来道：“可以让你的朋友消停会吗？”
　　甘棠回头看了激动得不停咆哮的葛生一眼，抱歉地笑了笑：“估计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