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承 ...
-
回谢府的路上,谢不敏又收到宋矜歌的探子报信,杨威将军反,投奔关山王。谢不敏立刻引马回宫。
关山王现在正在大批吸纳叛党,其心已是路人皆知。
现在要是苏、王、谢三家撕破脸……
谢不敏扶着头,依在车壁上。
可三家相争已成一个不争的事实了。不能回头了。
青麟为他解释自己医治他的原理时,谢不敏很是惊恐:“你会死?”青麟呆愣片刻,又笑道:“是重入轮回,再世为人。”
“那到底是不是死?”谢不敏还是只在意这个问题。
“不算吧……”青麟胸有成竹,连笑颜都很有光彩,“我道行深,还能保住记忆。”
“啊。”谢不敏不觉敬慕无比,冰霜般的脸上露出鲜有的表情。
青麟恋恋地看着冷冰冰的孩子好不容易表现出来的崇拜,为了将心底对死亡的恐惧硬生生压下,装作毫不在意的骄傲地笑着,嘴上还是要将自己的目的地达到:“所以我要是一不小心不见了,你要把这世治得平安繁盛,让我回来找你的时候,坐享其成。”
“做梦。”男孩还是嘴贱得让人想抽,“自大一点就是臭。”
“喂喂喂。”青麟装作不满,去扯怀里男孩的滑嫩脸蛋,“要点脸行么?是我救你。”
男孩斜眼看着青麟,变形的脸吐出的话含糊不清:“我懒……”青麟认真地看着男孩病入膏肓的模样,男孩现在也的确对他的动手动脚再无反抗之力,不救不行,但男孩眼中对他所说的话的不信隐藏不了,男孩仍在说着:“不想治世……”
“你不能因为叫谢不敏就真的对什么都‘敬谢不敏’吧?”青麟突袭了下他的脸颊,而后飞快地放下他去翻外面晒的草药,气得谢不敏直咬牙喘气下毒咒。
商议毕事情后时候有些晚了,宋矜歌便请谢不敏留饭,四个人正好围了一桌。
莫桐尘呆呆地看着宋矜歌,宋矜歌笑着抚了抚他的头:“想吃什么?”不等他回答,便自己开始为他布起菜来。
谢不敏四周环顾了下,御花园里风景正好,莺歌燕语,花羞含苞,未到争妍斗艳的时刻,却青涩自然得令人眼前一亮,他不禁好奇道:“怎么要在花园里吃?”
“他不爱守那些规矩。”宋矜歌看着莫桐尘吃起来,这才动筷,而后谢不敏孙悉缘跟着起筷。
席间,宋矜歌自己顾不上吃些什么,倒是耐心地叫着“师兄、师兄”献殷勤,给莫桐尘布菜、盛汤、挑刺,谢不敏看了很是肉麻:“能收敛点儿么?”
“你以为你小时候比他好?”宋矜歌当然要护着莫桐尘,开口反击,“当时阿礼阿贤还有我……嗯……缘哥还有那女的,都实在不忍心看见你吃饭。”
孙悉缘轻咳一声没有接话。
谢不敏脸瞬间红了,抿着唇,无话可说。
谢不敏小时候最恨吃药,第二厌恶的便是吃饭。
青麟负责照顾他,当然是连吃饭也要管的,于是一到饭点,大家聚齐,门内的三位师父不用饭,商升在外游历,宋矜歌常来走动,于是一张饭桌便成了孩子们的战场。
“行了行了,青麟你带你家小少爷去房里吃。”孙悉缘忍受不了开口道,“矜歌同我走,如泣你带两个师弟。”
见孙悉缘脸黑了大半,孩子们见了立刻不敢再说笑打闹。
“我不吃。”谢不敏声音清脆。青麟仍将茄子放入他碗中:“不吃不行。”
见每天三餐都要来一次的好戏又要上场,小四人组的余下三人竖起了耳朵,溜圆的眼睛直偷偷盯着,手下扒饭的速度慢了许多。以后的事实也证明,这四人看好戏的恶习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
“不吃皮。”谢不敏知道逃不过,能赖一点是一点。青麟依言细细将皮挑去,而后夹起茄子送到谢不敏面前,谢不敏紧闭着唇,鼻子皱起来,眉头紧锁,像个小老头儿。
“你今天要是乖乖吃饭,等吃完,我就去亲毛毛。”青麟轻捏谢不敏的脸,状似温柔。毛毛是姒贤刚抓的一只小奶狗。
谢不敏眼睛一亮。小四人组的眼睛都亮了。
谢不敏点点头,乖乖张嘴让青麟喂饭。青麟看着他,温柔且深沉地笑了,薄唇成了两条浅色细线。谢不敏隐约觉得没好事儿,但又不忍错过将要发生的盛大场面。
饭用毕,谢不敏一脸期待地对青麟说:“快走快走,背我去。”
“嗯。”青麟顺从道,从椅子上抱起谢不敏,众人起身要跟着,却不料青麟忽然将谢不敏举至面前,唇轻点了一下他的,眼如星眸,唇延成两条细线,笑道:“你是我的毛毛。”
又上当了!回忆起来此事谢不敏的脸都一样十分透红。
宋矜歌看着面前脸颊绯红,眉角斜飞的谢不敏,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快收不住了,敲敲碗边,“叮叮”两声让谢不敏回魂。
谢不敏被他一吓,觉得心口有些闷闷地突突跳着。
“你脸色较上次更不好了。”宋矜歌皱眉,“我传信给井瞢,让他回来,顺便带陆攸未用完的药来……”
谢不敏忙摆手,笑:“成什么样子,堂堂九五之尊,予了别人东西偏又要要回来。”
宋矜歌为莫桐尘拭嘴:“我只是找他来挡一阵子,要是我大势已去,自会放他回去,绝对不敢耽误他和陆攸的。”
“别乱说话。”谢不敏打断他的“大势已去”后之言,宋矜歌仍兀自说下去,而后两人都陷入沉默。
“吃饭,都凉了。”孙悉缘盛了两碗汤,一人一碗,“有事儿饭后讲,小时候你们是我管的?都忘了规矩。”
宋矜歌苍白无力地笑了笑,谢不敏不叫他说丧气话,可这皇帝,能当几天便是几天吧。保一时的命,保不住一世的命,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
谢不敏很快便将王家扳倒了。苏家削了王家的里子,谢不敏击倒的不过是面子。
王家所囤之粮皆发放,各地也开仓赈粮,可百姓仍旧不服——天灾未平,这点粮食熬不过这么长的时候。关山王暴毙,农民起义军败关山王军,关山王军投靠农民军。
农民起义领袖名起霸,姓李,自号北王。一人揭竿而起,群起相应。北王称天灾乃当今圣上忤逆先皇之法而致,要攘除孽皇恢复前朝。再者宋矜歌的确是个会打天下却又守不住天下的人,自小未曾好好受过治天下方面的教习,只自学了二十多年的谋天下。谢不敏为相想要辅佐,奈何家中世代为商,这些事务仍待探究,而宋矜歌并不信任他人,故只能劳动谢不敏了。
谢不敏和苏家的相争愈演愈烈,谢母偶感风寒,不愈,于担心中离世,谢不敏又多了一项事务要忙。
前不久苏青麓带领众江南籍官员请求废相,言谢不敏为皇商不满三月,便已狐假虎威,以权谋私,谢不敏也正忙找证据参他一本囤粮居奇,幸有宋矜歌撑腰暗里相助,谢不敏已找到扳倒苏家之法——苏锦钰为其子治怪病,瞒着苏青麓私挪国库八万五千两黄金,看来用后有余,苏锦钰正缓缓补上。谢不敏要在他补上前扳倒苏家。
头发最近掉太多。谢不敏只手插入发中,浅浅地即可摸到头皮,且前几日着单薄孝服守丧,跪在冰冷的地上,孙悉缘接手扳倒苏家的查证一事,不在场,无人加持,受了微寒,又咳起来。
宋矜歌心思归朝,认真治理李起霸之乱,同时改制抚民,暴乱暂缓,于危险间李起霸欲挽回自己“北王”的面子,派人刺杀姒贤军师裴溺不成,遇姒贤以身相护,姒贤命丧,商升、封荷为正副将,代姒贤之位。
谢不敏理完母亲丧事后再理兄弟姒贤丧事。宋矜歌驾临吊唁,与谢协理。
至于为何刺客知晓去姒贤那里刺杀裴溺而非去裴府,这件事谢、宋一直觉得蹊跷。
松柏森森,乌鸦愁啼,这里是皇城北向的乌头山,姒贤的坟在半山腰。
半山腰是青苍欲滴的松柏,谢不敏与宋矜歌各捧了一把土,添在坟头。阳光很好,却照映得坟碑冰凉无比。
坟地是裴溺选的,一次挖了两个洞穴,一个睡着姒贤,一个空着等裴溺。
谢不敏拍拍手上的土,看着碑上的两人的名字,裴溺不顾众人阻拦,执意将两人的名字涂上同一色。
“我敬佩裴溺。”宋矜歌似在喃喃自语,近日商议改制细则让他十分憔悴,“从前我怨他为何有那么多顾虑,从不愿放下世俗同阿贤在一起,但今日他执意赴死去——”宋矜歌长叹一声,“阿贤好不容易才护他一条命……”
李起霸已至涵水,正强过津洲口。裴溺打点行囊,重去前线做军师。
“说来还是阿贤最爱玩。”谢不敏重裹上狐裘,毛绒绒中一张冰霜般的脸,难得的不尖酸,垂头沉默良久,换了话题,“小时候专爱抓鹊儿,阿礼都未有这么皮。看上裴溺直接抓人来,害得我今儿还跟裴老太太赔不是。”“嗯,自打有了裴溺,阿贤与大家都疏远了许多。”宋矜歌提起酒壶向四个杯子里倒酒,“但我请他帮忙他未曾拒绝,大抵也不好意思开口吧,毕竟阿礼都同意了,但人怎么不可能想抱着媳妇儿过安生日子呢……”
“别这样想。”谢不敏打断他的话,举杯一饮而尽,酒辛,谢不敏咳了几声,而后便克制不住地引来一串咳,宋矜歌也饮了一杯,而后为谢不敏顺气,好不容易止住,乘谢不敏调息的当儿,宋矜歌举起余下两杯酒,一一洒了。
宋矜歌安静地远眺着坟垄后的松柏,风有些萧索地吹着,吹凉了人的心头。松柏随风瑟瑟,如同世人飘摇的一生。“我对不住你们,为我一人私利,以致你兄弟二人长眠黄土,姒家终是断了血脉,我……”宋矜歌哽住,再说不下去,风已将他的眼眶吹得透红。
“阿矜,你这就想不开了吧?”谢不敏试图安慰,但向来刻薄的他也不懂如何安慰,自轻自贱道,“就算没有你,大伙儿都没将来,你信蒹葭和裴溺会生?”宋矜歌怪笑几声,无奈道:“这话真怪。”而后端放好酒杯,“咱们都是没后的人,我那师兄——”
话未完便有人闯进来,一身血色,腥气满身:“禀告陛下,莫将军突然病愈,在十几个黑衣人的接应下逃出皇宫了!”
谢不敏忙转脸看向宋矜歌,宋矜歌白着一张脸,放下酒杯的动作滞在那里,片刻后才似反应过来,咯咯地笑起来:“我还说最近怎么转性了这么乖,原来,呵,原来还是不乖啊。”
原来一直等到今天,等大批护卫随宋矜歌出行,皇宫后防减弱。
“阿矜。”谢不敏在一旁冷冷地笑了,风吹拂过他的发,有冰冷的气息从他身上溢出来,“看来阿贤的死,不是偶然。”
“让他去死。”宋矜歌没有发小孩子脾气,不过眼里沉积着风暴,话语轻松明快,“与其抓回来,不如让他去死,每天患得患失,我倦了。”句末,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竟勾起嘴角,绽出一个天真得令人作呕的笑,“阿贤在下面看着他呢。”
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值得的女人,莫桐尘放下了一切原则,也丢弃了最后一点宋矜歌的宽容。
谢不敏颔首,示意禀事者执行,而后提起置于坟头的酒杯,递给宋矜歌:“阿矜,人走了,摔吧。”
宋矜歌的所有伪装在一瞬间破功,一扬袖,拂了酒杯于地,琉璃敲在坟后的一棵松柏上炸开,很是好听,而后一提手扯过谢不敏手中酒壶,一挥手,在松枝上绽开了一朵飘香的花。宋矜歌凄厉地吼着。
“他明知阿贤是我兄弟——是谁恶毒?为什么又放下我?凭什么是阿贤死?他以前从没骗过我!我要他死——”“死”字近乎吼破了音。
谢不敏与姒贤的坟头相看着,任由宋矜歌发泄着。听说闹着逝者不好,但不让宋矜歌发泄,估计逝者也不能安心。自小贵为皇子,又有师兄宠爱,后来有兄弟加持,最后为九五之尊,虽总不如意,但也算有人捧着过了半辈子的宋矜歌,他的孩子脾气只有略微收敛收敛,从不曾有改的时候。
谢不敏嗅着酒液的芬芳,宋矜歌呆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风习习而来,将他的发吹得微乱,袍子轻轻动着,人显得单薄凄凉。琉璃已碎了满地,一如宋矜歌眼里的水泽,点点晶莹。
现在兄弟已去了一半,一半——青麟,你说这太平盛世还有多远?我可能看见?
树木萧瑟,虫鸟啁鸣,无人回应。
莫桐尘其实还将真虎符偷去了,且骗得了原莫桐尘所带军中人的支持,那支军队里商升等眼线早已被宋矜歌安排至别处,所以莫桐尘算是偷得了好东西。
莫桐尘的确投了李起霸。李起霸再发起动乱,又一场战争不可避免。秋初,苏家被扳倒,朝中许多苏党如履薄冰,各怀鬼胎。更有甚者投靠了李起霸。秋收后,李起霸自立国号“明”,任莫桐尘为定国大将军,自瓶瓦乡起义,一路直打向皇城。
接到李起霸军已到八百里外时,谢不敏按住心口,觉得心脏突突地跳着难受。宋矜歌手下没了莫桐尘,亦没了姒家两位能人,唯有刘、井两将兼商升、封荷等人,这些人里,唯有井瞢能独当一面。但井瞢不能久留。
宋矜歌将败之迹难掩。
宋矜歌不得民心,李起霸允诺夺权后实行均田制,余粮上缴国库。
百姓根本看不透,这样的反抗,不过是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罢了。
哪有统治者不为自己的呢?否则为什么还做凌驾他人的所谓君主?某些高屋建瓴的话皇商夜里梦见都会笑醒过来。
也不能怪宋矜歌什么,毕竟当时三子相争至最后夺得皇位,他不过为自保,若当时即刻撒手逍遥,他不会死,但支持着宋矜歌的姒、苏、谢、秦、王等等,必受牵连。多年的兄弟,宋矜歌不会害他们,他们也不能看着宋矜歌死。二十出头的宋矜歌,不论如何冷静自持还是有孩子脾气的时候,怎么敌得过那四十多了的人精李起霸呢?且谢不敏主导起朝中内阋,使众人不服,外人有可乘之机,宋矜歌所依傍是世家大族而非百姓,与李起霸相持至今,已属不易。
宋矜歌与谢不敏立于皇宫的西山上,远眺那未知的八百里外。
远处流水潺潺,皇城中万民安生,大小商贩进出城门,人群熙熙攘攘,街上小小孩童争相追逐,浆洗的衣物迎风飞扬。
“拼死一战?”谢不敏未曾转头,言语中点点苍凉,“我已备下几块薄木,托人收尸。”
宋矜歌不语,他知晓即便劝谢不敏弃自己投降,谢不敏也会断然拒绝。而自己投降,皇帝投降农民?最后会被农民车裂吧。
到头来,莫桐尘都不是站在他身边的人。
“进来身体可好?”宋矜歌换了个话题,如三年前一般,掏出一包渍梅,问,“吃么?”谢不敏摇头:“不了。近来心口总无来由地跳,胸闷,有点头痛,大体是天气变得太快罢。”“当心身子。”宋矜歌嘴鼓了几鼓,吐核,“想麟哥不?”言语揶揄。
“关你什么事。”谢不敏又刻薄起来,自怀里掏出包蜜饯,上下颠着,“你想你师兄不?”
“诶诶诶给我买的?”宋矜歌不答,看见他爱吃的铺子的油纸包,明白这是谢不敏好不容易托人买的,那铺子如今已在李起霸领地内,于是一把抓了过去。谢不敏白他一眼:“想得美,顺手买的。”
宋矜歌不揭穿谢不敏话语里明显的漏洞,收了渍梅拆蜜饯,分了一半又包好给谢不敏:“药苦,分一半给你吃药。”谢不敏又嘲他,边说边收下:“借花献佛。”
“嘁——”宋矜歌扮了个鬼脸,而后向山下鬼吼,“麟哥——阿敏嘴可讨厌了——你娶回去——别让他再为祸人间——”谢不敏气得抬手要打,被宋矜歌躲开,边躲还神来一句,“这凶婆娘——辛苦麟哥啦——”谢不敏追上去刚要打,一个未收稳,周身兀地茫然不知何所依靠,颅内似翻江倒海的恶心,差点摔倒,还好宋矜歌眼尖扶住,宋矜歌见谢不敏脸色不好,赶紧带他下山回去。
暂时的放松过后又是一场忙碌——如果注定要死,也得安排下事情,作一决战,绝不做懦夫。
有了莫桐尘,李起霸如虎添翼,于涵水下游重挫宋军,几个地方官见势不妙,临阵倒戈,发动地方百姓剿杀宋军,裴溺本仍坚守,被人强制带了回来。
宋军节节败退,不少降服于李起霸。宋矜歌已下令让井瞢归还虎符,任其重归江湖,与陆攸云游去了,裴溺与刘桁、商升几人分四队守皇城四门。李起霸军距皇城,只有一百里之远。
谢不敏正运笔写遗书,才写未有几行,又于烛火上点燃——有什么用?
死人的话对活人有什么分量可言?
宋矜歌已推行了几轮变革,阻力颇大,朝中腐朽,地方贪敛,人民不服,国家败迹已太过明显,没有办法。
这么想着,谢不敏又烧了许多不能沦落他人之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