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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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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婆娑,日月蹉跎,转眼又是夏花繁盛,浓星朗月的时节。花架上有浅红花瓣随清风缓缓飘落,一池青色因此变得鲜活,花瓣晕开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仿佛有闲散的乐声从远处传来。原本庄严古板的院落里显出与以往不同的缱绻之意,灰白斑驳的院墙犹如染了颜色的丝帛一般赏心。
一场急雨过去,空气顿时清洌,连带着闲凤堂的亭角飞檐也透出爽直高洁之气。
佛堂门口的一棵松树是院子里最高最挺拔的树,凌厉的松针上还在往下滴着水珠,一阵微风,水珠稀稀落落地直撞地面而去。
郝氏放下手中的佛经,一口闷气不吐,顿觉眩晕,只得用手支住案台。习椒正执了托盘进门,一见郝氏的异样,忙上前放下托盘,扶住郝氏一边臂膀,“夫人可是头晕了?”
郝氏轻吐了一口气,脑中渐渐清明,“无事,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那夫人喝点茶汤吧。”习椒把郝氏扶到一旁的坐榻边,倒了些方才煮好的茶汤递给郝氏。
陶弘景给郝氏看后,配了药方,要习椒每日煮了给夫人喝。月牙坐在郝氏一旁,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就给郝氏说了说近日自己的生活内容,写字读书,焚香习琴,还鼓捣一些小玩意。郝氏静静地聆听着,心里却是一半喜悦一半痛心。
陶弘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骨血相连的亲人,但是她却让他孤寂了这么久。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她的心在多年前一沉到底,从此连儿子都冷落了。如今有一个人能够让他敞开了心扉,牵挂留恋,她颇觉欣慰。但是她仿佛看出了月牙的宿命,这叫她很不好受。她已感觉到自己的时日不算长了,自己走之后,还有月牙这个丫头,那么如果连月牙都……通明该如何?她越发不能面对陶弘景,总觉得是自己造的孽,却要报在儿子的身上。
月牙察觉到郝氏神情中的凄然,虽然她不知道其中缘由,却也切切实实地随她难过。不过,她不能这样任由自己也这般颓丧,于是她抿了抿唇开口道:“夫人念了这么多经文,功德自是可以感明佛陀的。一切都能安好,大家都会平安的。”
郝氏听罢暗自嘲笑自己,是啊,何来那么多哀伤呢?释迦的警言难道还不够烂熟于心吗?爱恨欲恋倘能决定生死那也便罢了,只是这一切因虚又岂能随意更改。
“月牙,你年纪还轻,有些事可能并不懂。但是我信你能好好对待自己和身边的人,我信你。”郝氏缓缓说出这番话,月牙只顾点头,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有时夫人说的话,她确实很难意会。
庭院里由远及近的蝉鸣一波一波,佛堂里没有暑天的燥热,反而是有种空旷的凉意。月牙盯着幽深黑亮的地砖,仿佛看到有缥缈的雾气从砖面缓慢溢出上升,眨眼间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青君从京城回来,不知是不是暑热的缘故,有些垂头丧气。月牙迎上去,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没见到惜之?”
青君懒洋洋地抬眼看了一眼月牙:“不是,是我刚接手鋆礼楼,手生,什么都不会。”
原来是因为这个。月牙释然一笑,“这有何失落的,都说熟能生巧,你这不才刚适应了两日么,再多几天,定会好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青君担忧的还是他和庾惜之的婚事,他只有早日把鋆礼楼经营好,有了自己的资本,才有勇气去庾府提亲。而他又迫切地想要娶惜之,是以心中越想越焦急。
他在京城三日,就忍不住回来要跟少公请教些手段,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没什么能力,似乎没有过稳妥的功业,也不像青原那样可以随时在少公身边为他出谋划策,行事也利落干脆,从不出错。
陶弘景正在药庐里研读一本药经,见到青君进门,也不讶异,等到青君在他对面坐下,才放下手里的书简道:“你若顺利经营好了鋆礼楼,庾家也不见得会把女儿嫁给你。”
青君突然被那么一刺激,握紧身侧的拳头,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少公的苦心青君明白了,青君若是给不了心爱的人应有的东西,便不是好男儿。”
月牙躲在药庐门口的屋檐下,看到青君挺直腰杆,和来时大不一样,不晓得先生和他说了什么,才短短一个多时辰,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青君刚走,月牙还没来得及转身进屋,就见前堂走来一个人。
峨冠博带,衣袖带风,看似不凡。他直直地看了月牙一眼,随即笑道:“小女郎,通明可在?”
月牙看他年纪和主公差不多,正思索该怎么称呼,就听屋里陶弘景出声道:“杨大人里面请。”
杨彪抬脚往屋里走,还朝月牙一笑,月牙赶忙颔首回礼。她想了想,从未见过此人,既是为官之人,应是要与先生说些官场之事,那她还是另去他处为妥。
杨彪是特地来找陶弘景的,为了与他下盘棋。
陶弘景置了棋盘,对杨彪做了请的手势。
杨彪很是欣赏陶弘景卓然不群和处事不惊,跟他博弈,也不仅仅只是一盘棋局而已。
“通明近来可是卸了一身的重担,享起清闲来了。”杨彪落了一枚子笑道。
陶弘景跟上一子,“如此闲云野鹤的生活倒也有趣。”
“不知通明可有听闻安成王的事?”杨彪似是突然想起,问道。
“哦?小王爷出了什么事?”陶弘景不疾不徐地问。
这个安成王爷是除了太子之外离陛下最近的一位皇子,也很得陛下的宠爱。上回中毒事件让陛下受了一回惊,彻查之后只揪出一个据说是来自北朝的奸细,走着样子审问了一番后,草草处决了。
这个结果让小王爷很是不满,但他年纪小,并且懦弱懒散惯了,再加上身边没有可以站出来的亲士,他再怎么不满,这件事也就翻过去了。
就在上月,陶弘景听闻陛下要给小王爷选王妃,挑中的是河西李氏的一位嫡支的女郎,比小王爷大一岁。
“安成王爷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当着陛下的面说什么要上鸡鸣寺去。”杨彪笑呵呵地说道。
“嗯,小王爷平时虽乖巧懂事,但也有自己的想法。”小王爷萧暠大概是觉得近来陛下对他不若从前好了,于是变着法子和陛下对着干,这回倒好,直接闹得被陛下关在宫里,不许他回石头城了。
杨彪骤然意识到陶弘景从前是安成王的老师,于是便又开口道:“安成王生母早逝,陛下虽疼爱他,但还是早早把他独自放出去了。这回他又忤逆陛下,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
棋盘上一派祥和,陶弘景两指夹着一枚棋子,眼光漠漠,毫不在意地笑道:“这是萧家的家事,我等平民怎么能妄自揣摩?”
陶弘景话里带着万事隔身的意味,杨彪突然没了再说下去的念头,只一心下棋。
事后杨彪给萧鸾回话时,萧鸾的十分戒心放下了两分。目下天下太平,各藩王也没有多大的动作,都在属地安分守己,东宫里的那位也正好得很。萧鸾知道自己的时机还未到,陶弘景眼下正守丧,底下的人也报他并没和东宫有过往来。最好是这样,否则他就静不下心来待在郢州。
但他可不想天下太平,太消磨人的意志,一点都不精彩。
杨彪看着萧鸾在上首来回随意地踱着步,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芒。
“啊。”萧鸾突然停下,噙着邪佞的笑对杨彪道:“你说我让王俭把他女儿嫁给我好不好?”
杨彪一愣:“侯爷的意思是……”侯爷和王俭不是水火不容么?
萧鸾笑得越来越大声,整个人都震颤起来,看起来癫狂不已。杨彪皱了皱眉,低着头不再问。
再说王俭近日和谢综又起了不自在,原本这两家就不对盘,平时族人在大街上相遇过个桥都要比个先后。除了生死大事,什么都要一较高下。
萧道成命王俭负责江陵水患的事,但修筑江陵大堤工事的是谢家人,这个刚从朝中奉调出朝的年轻人十分得高傲,对王俭虽是存着慑于上位者的畏惧,但言语行动间却是有些轻视。王俭千里迢迢赶去江陵,在大堤旁的随营里见到了这个谢家小子。
但王俭在人前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从不落人话柄,他也根本没把这小子放在眼里。
三日之后回朝,王俭便在萧道成面前隐约透露了监工不力的意思,话里的意思就是想要换个人来监工。萧道成听王俭那么一分析,也好,那就换个人吧。
于是第二日一早,谢综便找陛下请罪去了。
后来得知江堤监工换人是拜王俭所赐,谢综少不得又气上一回。连着数日在早朝上和王俭针锋相对,王俭却高高在上,不予理会。众人习惯了王谢两方明争暗斗,便也不甚在意,但谢综这一回却是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
王安正出门欲登马车,王俭从堞墙后拐出来,“上哪儿去?”
“父亲。”王安转身回答,“去净懿寺求个平安符。”
王俭知道她是要去给自己的姻缘求签,缓了缓便道:“去吧,早些回来。”
不管如何,他一定会让陶弘景娶了他家安儿,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即便现在他有丧在身,那也只是三年罢了。何况全都中的人都知道陶弘景答应了这门婚事,想反悔,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王安上了净懿寺,却在门口远远看见了庾惜之。她心头一跳便绕道侧门进去,她实在是不想见庾惜之。她在住持大师的禅房里求了一个平安符,走之前,住持唤住她,跟她说了一句话。
“女施主,安心求安。”王安一路念着这句话,心头有些惴惴不安,要怎么才是安心呢?
庾惜之走出净懿寺的大门,瞧见一辆马车渐行渐远,遂歪头问一边扫地的小沙弥,“方才那马车里的是谁?”
净懿寺原本便是都中世家大族的福源之地,寺中老少也对各家的面孔熟悉,是以那小沙弥和手轻声回道:“是王家的女郎。”
哦?王安么?庾惜之一咬嘴角,想起了月牙和陶弘景,心内翻滚了一下。青君近日提到月牙都紧蹙着眉,说是鼻衄反反复复,身体一直不见好。
她此番上来,就是给月牙求个平安符,除了这个,她还想去一趟丹阳,好好看看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