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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世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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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四,金陵城,明月楼,三楼,霜降房。
无月倚在窗边,远处水天一色,如一幅秀丽的风景水墨画。对岸,被迷雾笼罩的春雨楼高大而不失精致,屋檐下从左至右匀称地挂有数十串红灯笼,每一串皆由十个灯笼组成,闪烁着点点红光,朦胧却迷离。
今日,一个天色阴郁的午后,他们提前抵达了金陵。兴许是因为七巧庙会颇负盛名,他们路过的许多客栈都已客满。所幸竹非在半个月前花重金预定了两间明月楼客房,说是要拉着秦宇白尝遍楼里的每一道美食,好提升秦宇白的厨艺。如今想来,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虽说有春烟的关系在,春雨楼来去自如不是问题,可毕竟是烟花之地,秦宇白定然住不惯。
明月楼总共二十四间客房,分别以二十四节气命名。
仅剩的两间房中,竹非抵死不要霜降房,拉着秦宇白抢先住进了秋分,原因却是有些可笑,他说:“光听名字我就觉得冷,姐,霜啊冻啊什么的,更配得上你的气质。”
对无月来说,住哪都一样,只是好巧不巧的,窗子外正对着春雨楼,原本平静的心,瞬间被揉乱。无月转身离开窗台,微皱着眉步出了房间。
身后的窗外,一百多个硕大的灯笼整齐地悬挂在楼宇之外,微不可见地在雾气中轻轻摇晃,虽遮挡了雕花窗内的风花雪月,却为这灰白单调的暗沉天色平添几分色彩。可惜,不为无月所动。
自从进入金陵地界,他们便一路伴随着霍金主破产的消息寻到明月楼的,越是逼近明月楼,消息便越甚,也越为详尽。
这是一个关于致富和衰落的故事——曾经家大业大的金陵财主霍正财,如今成了落魄穷鬼,据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其实有时候,成功与失败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正如每天都有人出生,也有人去世。霍正财的故事之所以会人口相传,是因为其中有与众不同的精妙之处——直接导致霍正财破产的关键所在,是他的独生子霍青云。平步青云,正是这位没怎么念过书的商人对儿子抱有的全部期望,可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也许就是一次次的溺爱和纵容。霍正财为人勤恳忠厚,最后,毕生的期望不仅落了空,连同他大半辈子奋斗的事业也一并毁于一旦,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一定做梦也没有想到,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岁里,竟还要忍受饥寒交迫露宿街头,造成这一切的,竟还是他最为疼爱的儿子。简单来说,他的儿子霍青云常年好赌,死性不改,最终输掉了霍家全部的财产。
更可悲的是,执迷不悟的败家子至今还常以刀剑相逼,问霍正财要钱还债,可是,哪里还有什么钱财呢?
相对于霍正财,百姓们对霍青云的兴趣异常浓厚,尤其是他的风liu韵事。说起霍青云的红颜知己,绝非是二十个指头能够数清的。黑市上盛行着图文并茂的册集《红xiu青云》,出版短短几日便销售一空,黑市老板狠狠赚了一笔,正马不停蹄地加印。许多茶楼还高价聘请说书先生,开设《风花雪月青云郎》专场,每日一集,顾客们最是爱听,翻着图册听着评弹,一坐便是一下午。
《红xiu青云》共有五册,前四册分别讲述霍青云与四位红颜知己的故事,最后一册则为杂文,记载的都是些与之有染却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与他jiu缠不清的女子,皆非一般人,如前四位,分别为j i院头牌、赌坊神算、官家小姐、商行贵妇,无论哪一位,随口一提便能掀起金陵的万丈狂澜。可惜,和霍青云xiang好的女子都没什么好下场,不是香消玉损便是家道中落,也正因如此,世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台面上议论纷纷。
无月信手拿起一本。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世娇篇,字体委婉,笔划却铿锵有力,万般柔情尽在其中,却无端多出一丝悲凉。注视片刻,无月才缓缓翻开内页。一支步摇跃入眼帘,她定眼一看,竟似曾相识。
满枝盛开的桃花以红色玛瑙装饰,枝头一只喜鹊亭亭玉立,其蓝宝石镶嵌的眼珠炯炯有神,高傲地仰头睨着,尾巴翘得老高,下方挂了三束圆形小玛瑙,乍眼一看倒像是一场落英缤纷的桃花雨。只是这鸟儿的眼神太过高傲,目空一切,瞧得无月心头咯噔一下,陌生却熟悉的眼神,令她不禁回想起第一次与周世娇见面时,她耀眼精致的妆容外,令人无法忽略的眼神——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傲慢眼神。仔细想来,除了对少数的几人,周世娇看人的时候,双眼里总蕴含着一股深不见底的鄙夷和厌恶,与她明媚动人的乌黑眼珠丝毫搭不上调。
记忆中,她最为偏爱这支桃花步摇,但凡戴这一支步摇出门,周世娇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步摇的左侧附着一首诗——
去年桃花艳如娇,折花只为佳人笑。
今年丁香飘满城,谁问桃花谁问笑?
无月不由感叹:世娇啊世娇,你一直怨恨着视你为宝的秦宇白,恨他毁了你和霍青云的缘分。可你是否知晓,你钟爱一生的人,未曾给过你完整的真心,你不过是他万花丛中的一朵被遗弃的桃花。你最珍贵的海誓山盟,如今,却是别人茶余饭后的无稽之谈。
云层又暗了几分。无月提着一捆书离开集市,穿过几条街,拐进春雨楼的大门。在春雨楼当差的丫鬟伙计,都十分机灵,自是知晓无月与大当家春烟的关系,更知晓她每次来都只是小坐片刻,会会“故人”。故无人阻拦,亦无人多事,无月在大伙热情的微笑下,径直穿过大厅、花园、长廊和厨房,熟门熟路来到厨房的后院,很快在角落的一口井边寻到了她的“故人”。
“故人”身着灰色的粗制麻衣,发髻上仅以两根木筷盘发,正依着井口打水。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丫鬟,窝在这最不起眼,却最为清静的后院,干着最粗糙的苦力活。当年将她带到这里,她说要在最避世的地方干活,也许,她是不愿被堂前形形色色的人认出来。谁又能想到,《红xiu青云》第三册的主角周世娇,如今竟在这莺巢燕垒的偏僻后院内做粗使丫鬟。
然而,众人皆知,周府的二小姐周世娇,早已于五年前的郊外五里坡,死在了周府被剿匪灭门的惨案中。《红xiu青云》中如实记载着详细的过程,周世娇一生骄傲美丽,死状却极为凄惨,令人唏嘘。
周世娇缓慢吃力地接下一个水桶,熟练地放下空桶,双手旋转井边把柄,很快另一个水桶也满了。她将它们挂上扁担,准备弯腰扛起时,无意间瞧见了身后的无月。无月认真地注视着她。
周世娇比以前消瘦了些,脸色也暗沉了不少,左侧一束长发未盘进发髻,垂在一旁正巧将左脸颊遮去了小半。她的疲倦清晰可见,原本呆滞麻木的脸庞在看到无月时,突然有了起伏,不悦道:“你又来做什么?每年都来看我的笑话,还没看够吗?这里不欢迎你。”
无月一贯清冷,丝毫没有在意:“我是客,你是奴,即便不欢迎我,也无权赶我走。”
“你!”周世娇气愤至极,却无可奈何。曾经她是主,如今,她却成了随人差遣的奴。
无月添了两杯茶水,不顾周世娇的一张臭脸,自顾自开口:“路经此地,顺路过来看看你。不料最近你名声大旺,一路听着你和霍青云的死生契阔,连我也差点被感动了。”说着,她将一套《红xiu青云》搁在几案上,“给你买了一套,好生瞅瞅。”
周世娇放下扁担朝无月走来,仅瞄了一眼几案,便知晓几案上的一捆为何物,瞬间脸色变得极为难堪。春雨楼乃鱼龙混杂之地,她又岂会不知霍家破产的事,更知晓,世人是如何唾弃她这个与人通奸的有妇之夫。
她攥紧拳头,隐忍道:“不看也罢,你们这些外人岂能理解我与青云哥哥的感情?”
无月沉默,将周世娇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无论是外貌,或是谈吐、举止,已无当年周府小姐的玉貌花容和雍容华贵,岁月无情,将周世娇彻头彻尾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曾经的周世娇是含苞待放的桃花,而如今,却是一根无人问津、历经沧桑又冥顽不灵的枯木。
唯一不变的,是她一贯高傲的眼神,倔强如她,其实有时候和秦宇白很像。
“感情?他对你的感情,就是在你危难之际,非但不伸手援助,竟还为了一己私欲将你卖了抵债?四年了,你怎么还执迷不悟?”无月一语道出实情,击碎了周世娇伪装的自满和骄傲。
“你给我闭嘴!我不许你这么说他!”周世娇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反驳,与此同时,一声巨雷响彻天空。看来是要下一场暴雨了。
誓言永远是美好的,无奈现实残忍,远不及誓言的万分之一,有时甚至背道而驰。
堆积了那么多年的堡垒,一旦被撕裂,即便是小到微不可见的口子,所有的怨气只在顷刻间不受控制地冲破口子,彻底爆发。周世娇爱了她的青云哥哥那么多年,等了他那么多年,不管他如何寻花问柳,她一直相信自己才是他最无法割舍的爱恋,之所以莺莺燕燕从不间断,只是怨了自己违背誓言嫁做人妇。无论是当年在赌坊或是眼下被困春雨楼,周世娇从来没有怀疑过霍青云对她的爱,始终坚信着有一天,霍青云会带她离开这红尘乱世,带她远走他乡,与她厮守终生。
这么些年过去,霍青云只偷偷地看过她两次,她的委屈一直憋在心底,她的期待和等待终是没有着落,又怎会真的丝毫不怨呢?但她无数次安慰自己,怨了也无妨,她愿意等。
可是,纵使如此,高傲如她,岂能容许誓言被诋毁、现实被说破?偏偏这两件无月都做了,偏偏无月又是她最看不起的丫鬟。于是她将全部的怨气都洒向无月,整张脸都变得狰狞起来,如从前在周府训斥下人一般大声谩骂:“你这个jian婢,凭什么在我面前说教?你以为自己是谁?哦对了,我怎么忘了,你就是个叛徒!若不是你,我哥哥和侄儿怎会惨死在匪徒刀下?我父亲怎会被官府收押判刑?周府又怎会家破人亡?你以为,你把我从赌坊里赎出来我就会感谢你吗?你做梦!”
无月叹气:“如果秦宇白看到你在赌坊过得生不如死,一定会救你出去的,我只是……”
“我不稀罕!就算你们都不救我,青云哥哥也一定会带我走的。”
无月突然笑了:“你口口声声说你的青云哥哥如何爱你,可至今为止,他来看过你吗?说过什么时候会救你出去吗?”
“他会来的。”
“那么秦宇白呢?对他,你竟从来没有过歉意吗?他待你……”
周世娇直接打断她:“歉意?他有什么值得我道歉的?他是我周府的入赘女婿,是我的夫君,理应做牛做马,替我挡刀子护我周全更是天经地义。他待我如何,我待他如何,那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不关你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秦宇白的心思,我告诉你无月,只要我一天不写休书,他就是我周世娇合法的夫君,你永远别想得到他!”
“你分明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为什么不放他自由?”
“对,我不爱他!我恨他!若不是他,青云哥哥与我早已成为夫妻。既然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会让他得到。”
“你这话什么意思?”无月站起身与她四目相对。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秦宇白最痛恨的是欺骗,之所以他一直乖乖地睡书房,是因为成亲当夜我已对他表明了一切,他自行惭愧,所以不论外界如何评论,他从来没有责怪于我。可是,如果他知道你为了整垮周府而刻意接近他,你觉得他还会和你在一起吗?”
又是一阵雷鸣声,声音愈发震耳,也愈发近了些,整个天都仿佛会随之一劈为二。
无月沉默,心中却突然升起一股杀意。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吧,哈哈哈哈,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
无月仰头饮下一杯清茶,放下茶杯重新抬头时,已恢复到原本清冷的表情,她知道周世娇是故意用话激她,若她动气,周世娇只会越发得意了。
轰隆隆,一声巨雷惊鸣,蓝紫色的闪电忽明忽暗,无月脸上的阴冷瞬间被照亮,周世娇害怕地后退一步。大雨如瀑而下,狠狠地砸下来。无月淡然撑伞,而周世娇则很快被雨水打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
无月目不斜视地走过周世娇身旁,快走出后院时方停顿脚步,没有回头,冰凉的声音穿过茂密雨滴,清晰地传入周世娇耳中:“看来你还是不愿写休书,既然如此,你就在这春雨楼等你的青云哥哥,等到死为止吧!”
离开后院,无月在长廊中遇到了等她多时的春烟。
“看过了?还是老样子吧。”春烟漫不经心地开口。
“恩,执迷不悟。不过现在对于她而言,春雨楼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是啊,流言四起,若是叫人发现已死的罪臣之女还活着,周世娇必定得再死一次。不过你放心,在我的地盘,绝不会叫人察觉她的身份。”对于这一点,春烟很是自信。
“我自然相信大当家,这些年,也多亏了你。”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来领她走。”
“我知道,你年年来年年说,除了秦宇白,没有人能在我这带走她,你放心。”
无月扬长而去,徒留周世娇一人,她没有伞,也没有去檐下躲雨,湿冷的衣物紧贴着她,身体仿佛掉进了腊月的冰湖,冷得她瑟瑟发抖。可比身体更冷的,却是爱着霍青云的那颗心。
她迅速将书籍抱在怀中奔向最近的树荫,她抽出其中一册,随意翻开,那一章节讲的竟是七巧庙会。那是许多年前,她与霍青云最初相识的地方,当时她刚及笄。一片烂漫的桃花树林中,漫天绚丽的桃花几乎花了她的眼,可人群中仅仅的一瞥,便被器宇不凡、英俊潇洒的霍青云给迷住了。借着对诗的由头,她大胆挑战,竟凭着被夫子定义为“孺子不可教”的水平,侥幸与他对了好几个来回。后来霍青云才告诉她,当时若非他有意相让,胜负早已决出。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霍青云请名匠打造的桃喜步摇。
如今,又是一年七巧,桃花依旧,她却孤零零一人在偏僻的后院,伴着倾盆大雨,没有朱玉锦缎,没有丫鬟侍奉左右,更没有可携手相伴共赏桃花之人。她用袖子小心翼翼擦拭着图册上的雨水,深怕画面被雨水弄糊了,紧紧将它攥进怀里护着。萧条的身子蹲在树荫下,背影落寞地笼罩在阴影中,看不太真切,瘦弱的肩膀却剧烈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哭泣,亦或是雨水太过冰冷。
青云哥哥,现你身在何处呢?是否还记得,你固执倔强的世娇妹妹,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