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宇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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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白
师傅看见小月冷冰冰的脸，总是忍不住唠叨几句，二十几岁的孩子，应当是快乐阳光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每次小月只是默默点头：“谨遵师傅教诲。”可那么多年过去了，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增加多少。
师傅摇摇头，满脸无奈。
十六岁之前，小月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因为，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那个和秦宇白说的故事，其实是真的。她不明白，自己一直恪守本分做好书房的差事，却莫名成了小妾的眼中钉，如果她没有顺利逃出来，想必现在和赌鬼的日子犹如地域；如果沈七没有及时从劫匪手中救下她，想必在土匪窝里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时，她只有十二岁，没有名字。看着沈七几个利落的招数便踢得五个土匪前俯后仰时，她那默默无闻的十几年蝼蚁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崇拜。她对沈七崇拜无比，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她一样强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不再做一个任人宰割的蝼蚁。
沈七带着她回月泠谷拜师时，曾请师傅赐名，她却说，这样挺好，有没有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沈七成了她的师姐，更是她的恩人，而她活着的意义，便是报答沈七的救命之恩，哪怕赴汤蹈火，她都愿意。于是，十六岁时，她认识了秦宇白，进了周府。
根据沈七的消息，秦宇白是周府的入赘女婿，性情温和，最是容易下手。在无月亭的相遇，是她刻意的安排，进城的路上，她一路默默跟着秦宇白，其实心里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秦宇白唤她无月的时候，她心里有了些许异样，怪怪的，却着实说不上是什么，只觉得“无月”二字还不错，清素得很。当秦宇白留她在书房当差时，一颗名叫愧疚的种子，悄悄埋在了她的心里，每一天都挠得她心头痒痒的，无月选择了忽略它。
一年后，秦宇白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刹那，那颗一直被她忽略的种子，竟突然迅猛生长，一夜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枝条刺得她心房咯咯作响，生疼生疼的，她想忽略，却再也做不到了。
十七岁的无月，面对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秦宇白，是不知所措的，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切，整日徘徊于期待又害怕秦宇白苏醒的矛盾中。不醒来该如何？醒来，又该如何是好？
两个月后，秦宇白醒来，用沙哑的嗓音问她：“在下……”，复按紧太阳穴，苍白的五官皱紧又松开，遂举措不安地睁开茫然慌张的眼睛，小心问道：“敢问姑娘，可知在下是谁？此处又是何地？”
她脸上未有任何变化，内心却起了波澜。自见他依靠着床柱，直到他开口说完简短的两句话，不过须臾。前一秒，她心里满是恐慌，挣扎着该如何开口妥帖地表达歉意，可几秒过后，那陌生、礼貌又无助的口吻，令她意外，她甚至还偷偷地燃起一阵庆幸。
她淡定地在桌子上搁下一壶热茶，调整好内心的起伏，决定顺着师傅的意，给他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开口道：“公子，此处为月泠谷，至于你为何在此，请随我来。”
正在凉亭逗鸟儿的师傅，余光瞥见小月和秦宇白并肩而来的身影，着实有些意外，更惊讶于小月的悄悄眨眼和直截了当：“师傅，他失忆了。”
师傅立马会意：“哟，小子，你醒得倒是比我预期早啊，原本我估摸着你至少得在床上躺个半年呢。”
秦宇白上前一大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深深一个叩拜：“谢大侠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小生愿意以身……”
师傅赶忙打断他：“打住打住！秦兄，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今你平安醒来也算是你自个儿的造化，若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等身体养好了，留在谷里做几年长工吧。”
“做多少年都是应当的。只是，小生疑惑，大侠怎知我姓秦？”
师傅指着他的腰，“腰上挂着的玉佩，不就刻着你的名字嘛。”
回屋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他握着腰间的玉佩，良久没有放手，来回抚摸着背面“秦宇白”三个字。
临近屋子时，她主动开口打破尴尬：“公子可以和师傅他们一样，叫我小月。”
秦宇白随即转身，拱手致歉：“是在下疏忽了，竟忘了询问姑娘如何称呼，小月姑娘不必客套，哪有称长工为公子的，直接叫我的名讳吧。”
那礼貌恭敬的语气，让她想起了他们最初的相遇。即使现在他失了记忆，大伤未愈，脸色苍白，声音也不似从前精神，但举手投足间，一身浓郁的儒雅书生气质，未曾改变，在她看来，有些呆板，有些憨厚，可却熟悉、亲切。他还是他，至少在没有恢复记忆之前，他没有改变，还是原来的他。他以前对她说，人的本性不易改，说得果真没错。
“毕竟长幼之分，我还是叫你秦大哥吧。以后有许多事还需有劳秦大哥了，师傅常常出门在外，只是想请你帮忙照顾我们，并非真的要你做苦力。”
“无妨，承蒙大侠的大恩大德，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如有需要，可随时吩咐。”说完，却有些煞风景地咳嗽起来。
小月忍不住低笑：“秦大哥，养好身体要紧，快回屋休息吧。”
秦宇白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展开一丝傻笑：“小月姑娘见笑了，这段时间多谢姑娘的照顾。”
本性的确不易改变，但习性是会变的。比如以往的秦宇白总是一本正经，偶尔展露一个和悦温暖的微笑，又比如以往的小月，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可在两人相视一笑之后，小月觉得，笑一笑，也挺好的。
五年快过去了，大家都觉得，小月变得稍许开朗些，可只有小月知道，白天她和秦宇白欢笑的时间越多，深夜里，她的心就被纠得越发难受，那棵参天大树不断生长，穿插在她心里的各个角落，也许可以砍掉几根稍长的枝条，可如果想将它连根拔起，她连想都不敢想，那得是何等的痛。
而且，在秦宇白面前变得开朗的同时，她发觉自己变得贪心了，以前只想着要成为强大的人保护自己，后来，她还想要时刻保护好秦宇白。可是如果秦宇白离开了，她要怎么保护他呢？
于是，她低头对着手中的瓷瓶发呆许久。
竹非说得没错，如果秦宇白想起以前的事，要走呢？如果他要去找他的妻子呢？
如果他走了，她该怎么办？
人的一生中，五年是何其的短暂。转眼离开周府已经四年零九个月，那些在周府生活的日子，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坊间言传，周家的入赘女婿是个文弱的书呆子，在周府没有丝毫没有地位，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可是在无月看来，除了周府的大少爷和二小姐，其他人对秦宇白都恭敬有礼，其中，属林叔和周显生最甚。
与其说周显生把秦宇白当女婿看待，更不如说是将他当做自己的小儿子那般重视，这种重视往往能在周显生看秦宇白的眼神中感受到，而且这种重视，在他意识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个没用的废物时，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他虽管不住自己的女儿心里爱着谁，但在周府，他给了秦宇白掌管这个家庭的权利——管家，一个掌控着周府账房钥匙的管家。只是秦宇白为人极其低调，大少爷和二小姐又是嚣张跋扈之人，故流传在外的，都是关于秦宇白如何被周府冷落孤立的传言。
无月进入周府第二天便认知，传言毕竟是传言，不可信。因为在中秋后的第二天，周显生从外省回来，便径直去了二小姐的院子发了一通脾气，还勒令扣除了她一半的月钱，理由是，不尊重自己的丈夫。稍后还特意命林叔将秦宇白请去喝茶，数落了一番自己女儿为人妻的失责，更是对秦宇白想将无月留下一事爽快答应，还说：“好女婿，你是咋们周府的管家，留个丫鬟这等小事，完全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于是，无月顺利在周府住下，秦宇白将她安排在自己的书房当差，将原先负责他书房的小崔调去了花圃，说，小崔力气大，打扫时总将文房四宝理得乒乒乓乓作响，听得他心疼得紧。而无月身形小，礼貌又乖巧，定是心细之人。
果然，无月很快熟悉了书房的事务，将一切都做的尽然有序，秦宇白很满意，不仅加了她的月钱，还允许每个月出府休息三天。这可是许多下人都没有的殊荣，连上一任管家林叔，每个月也不过休息五天而已。于是，蒙管无月的性子是开朗还是沉闷的，上到大婶下到丫头，女性同胞们都爱在闲暇时间找无月拉家常，时不时还给她塞些点心，结果才短短两个月，沈七一看到无月便惊讶道：“咦？你怎么胖了？”
所谓的拉家常，无非是一些对主子的羡慕和不满。
二小姐周世娇，与大少爷周世达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在无月看来，两人的品行都好不到哪里去。二小姐的院落在周府的西南方，周显生特意请文人雅士为其院落赐名蕙心院，取蕙质兰心之意。周显生之所以喜欢蕙心二字，显然是希望自家闺女心地纯洁，气质如兰花般高雅。可事与愿违，周世娇性子不仅高傲，还刁蛮任性，时常做出些刻薄之举，骨子里倒是随了她的名讳，透露着不可一世的娇气。
蕙心院的婶婶们都说，二小姐满屋子都是奇珍异宝，珍珠玛瑙随处乱放，没有进过二小姐屋子的丫鬟们，都是运气不怎么好的，如果有朝一日得此荣幸服侍二小姐，将那些亮闪闪的首饰好好欣赏一番，即便摸不着，眼珠子好生瞧着，也能算得上是此生无憾了。无月觉得，这般形容，着实有些夸张了。
不过，荣幸服侍过二小姐的丫鬟们，即便真摸着了那些宝贝们，有些却是遗憾终生的。
她们都说，二小姐每天根据心情换首饰，如果找不到某样东西，就会大发脾气，谩骂她们办事不力，挨饿罚站是家常便饭，挨打都是常有的事。
就在中秋的前一个月，一个刚进府的丫鬟在服侍二小姐时，不见了一只绿松石耳环，二小姐便独断地认定是那丫鬟偷的，对其严刑逼供，可那丫鬟到死都没有招供。可笑的是，丫鬟死的第二天，二小姐下床时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竟发现那只耳环正静静地躺在床底下，被一条帕子给掩住了，上头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耳环是找着了，可冤死的丫鬟是再也活不过来了，周显生虽然生气，可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用金钱抚恤了死者家属，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此事就像是一阵被风吹下的枯树叶，只要命人将丑陋的残叶清除，景色便不受任何影响，依旧树绿花红，春色满园。
只是，春色依旧，周二小姐的嚣张跋扈也一直都在。
周二小姐的嚣张跋扈不光体现在“虐待”丫鬟，更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虐待”她的丈夫秦宇白身上。比如，无子。并非他们生不出，而是在成亲的新婚之夜，秦宇白就被妻子周世娇赶出新房，后来，秦宇白也就习惯了，还将书房隔壁的会客室，改成了简陋的卧室，一住，便是三年。
即便是入赘的女婿，正常男子也必然受不了妻子如此的冷落和嫌弃。所以，坊间的传言也并非全不能信，即便所有人都爱戴他，唯独他的妻子不爱他、不敬他，那么在他的妻子面前，他便是没有丝毫地位的。
可即便如此，秦宇白无时无刻不恪守着自己为人夫、为人入赘女婿的职责，在无月眼里，这一分执着的本分和死守的责任，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尤其是当她在得知周府即将衰败，提议秦宇白离开时，他的拒绝和坚持，令她感到多么的可笑，简直愚蠢之极。
“只要她一天没有写下休书，她就是我秦宇白的妻子，我有职责守护她和这个家。”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是一团坚定不移的火焰，可是他不知道，就是这团火焰，将他囚禁在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里，最终落了个体无完肤的悲凉下场。
秦宇白的失忆，无月不光为自己感到侥幸，为他，更是感到万分的高兴，因为失忆的秦宇白，没有了周府入赘女婿的身份，没有了婚姻的枷锁，是自由的，是快乐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宇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