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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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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微一怔。星辰恋恋不舍的陨落对应了生命悲壮的沦亡,这简直是太史公笔下的壮烈舞台。可以想象,这样来书写的史书,将是怎样的烂漫、瑰丽!可是,我低下头,缓慢而轻声道:“不,即便是五丈原的星光,也不必投映到我写就的历史里。赵直,我们所仰望的,不正是一个无视天命功利、完全遵循着宝贵的‘人’道行事的英雄么?”
“是的。”
“他是……什么颜‘色?”我禁不住问。
赵直用戏弄的眼瞥瞥我:“是否曹操鲜艳的火红给你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你开始担心孔明生命的色彩不如曹孟德的浓烈、醒目?”真是一语中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道,“一方面,不同的人生原本便用不着比较,而比较实在是评判者常常做的一件蠢事;另一方面,难道陈寿对孔明没有信心吗?哈哈,照我与孔明的交往得知,无论谁为他担忧,他总会一边客客气气表示感谢,一边觉得这毫无必要。写史的人呵,生命之色不像你瞳仁的颜色,并不是一降生便定了型,它需要不断积淀、修炼、搅拌、捏揉……像精心烹饪一道菜肴。与其直接问味道可不可口,还不如先去厨房看看它怎么被一步步培植出来。”
“带我去厨房看看吧。”我笑道。
“闭上眼。”
……
赵直带我见到目前我最想见的人物之一,也是我近期碰上的大难题之一。我无法在史书里回避这个人: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都曾寄寓其下,可汉国对其人的记载却少得可怜。他便是荆州牧“刘表”。
面前,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是典型的“信马游缰”姿态,他双手捧书,专注地阅读,任由坐骑沿着官道缓缓前行。
赵直道:“‘现在’是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三月,刘表正在去荆州赴任的路上。”
“这么悠闲,真是幸运的人呐。”我道。
“幸运?你这么以为么?”
“难道不是?他可是从中央直接被派到荆州来做最高长官的,而且一做就是二十年。”
“看来这一趟是来对了。”赵直略带嘲弄地说,“咱们往前走走。”
方才官道上的男子正对着一纸诏书发怔:“荆州牧?想不到我也成了董卓的眼中钉。”
赵直解释道:“本来刘表在中央做的是禁卫军指挥,叫什么北……”
“北军中候。”官衔的事,我比他更熟悉。
“对!董卓几次拉拢他,可他不大合作,他是宗室又是名士,董卓不敢杀他,正好这时荆州刺史王睿被袁术部将孙坚所杀,董卓就把刘表流放到这个生死难知的险地,让他自生自灭。其实董卓低估了刘表,他将刘表从视界中驱除,却不想给了后者更广阔的舞台。你看——”
赵直指向的景物再度变幻,我看到无数武装的士兵在两个人的率领下来迎接孤身单骑、脸上带了一丝悠然表情的刘表。
“那两个人是荆州大姓蒯越、蒯良兄弟。他们一向敬佩刘表。”赵直说。
“为什么?”
“党锢之祸,你不会连刘表的出身都忘了吧。”
我这才恍然:东汉末年,清流士人坚决对抗专权宦官,又被宦官压制、迫害,因此酿成“党锢之祸”。当时有三十五名士人受到天下的尊重,号称三君(天下宗师)、八俊(人中英杰)、八顾(德高位尊)、八及(导人向善)与八厨(仗义疏财),刘表是“八顾”之一。他对蒯姓、蔡姓等地方实力派名士的影响是长期投身军旅的董卓无法想象的。
宜城的简陋县衙里,决定日后二十年荆州命运的对话正在继续。
刘表微笑:“你们看到了,我是个没有兵的空头州牧,接下来该怎么办?”
年长的蒯良说:“百姓、豪族之所以不归附,是因为仁义不足,只要您施行仁义,各种势力就会逐渐归附,到时您何愁功业不成?”
年轻些的蒯越扑哧笑了:“太平治世时,躬行仁义自然不错;可身处乱世,只能用权谋清除阻碍。没有实力,谈何仁义?”
“实力和仁义,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么?”刘表笑着嘀咕,同时做了个决定:“子柔(蒯良之字)的见解,利于长治久安;异度(蒯越之字)的看法,利于解决燃眉之急。”他顿了顿:“咱们就分这么两步走。”
……于是,在赵直的引领下,我看着荆州牧刘表向大小割据武装发了请贴,言辞极尽谦卑,宣称自己力浅德薄,才不称职,希望大家赴宴共商州事。他用来招待欣然来会的五十五家豪强首脑的盛筵,却是蒯家的精锐宗兵。盛酒的犀角樽满溢着豪帅的血,放肆横行的强人被一夕涤荡,举州震惊!
我看着在区区一年内,刘表以蒯、蔡两家的实力为后盾,靠着惊人的行动力与组织能力迅速收编当地的武装,组建了一支带甲十万,战舰千艘的强大军队,迅速将一盘散沙的荆州捏合成一块铁板,自己也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空壳子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镇诸侯。
我看着刘表游刃有余地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对荆州的觊觎,他击杀前来攻城略地的孙坚,将袁术逐出南阳,平定曹操煽动的叛乱,先后招揽张绣和昭烈皇帝两个善战的军事集团守卫荆州的北疆……目睹这些事时我情不自禁地热血激荡,我为刘表在淡定之后的运筹感觉“骄傲”,很奇怪——正是“骄傲”,兴许我始终把他视为“书生”,他每一桩胜利,都是我的同类:“书生”的胜利。然后,做完这些事后,刘表缓缓放松了身体,他召来蒯良,点点头说:
“到你出场了,放手去干吧。”
随后近二十年,除了自卫平叛,刘表再未发动过任何战争。南接五岭,北据汉水,数千里之地平安适意,不得不说,在动荡颠沛的后汉乱世,平静的荆州是个奇迹。百姓士人纷纷来此避乱,刘表周济安顿流离百姓,设立学官招揽名流,天下纷争发生在荆州以外,兵火最盛的二十年,百万生灵在这里被保全。“好大一个厨房。”赵直赞叹道。是了,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丞相正是这百万生灵里的一员,他就在这些人中成长。
“你觉得,刘表是什么颜色的?”轮到赵直问我了。
“……金黄色吧,麦穗的金黄:播种、耕作、收获的颜色。”
“哗!这么灿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