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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7) ...

  •   汉国将灭,这是路人皆知的事实。
      讽刺的是,作为一名史官,国家灭亡的那一刻意味着我的人生正式开始。我所不知道的只是,到时候我还能不能象现在这样安坐在笔墨简牍之中,继续工作。因而我分外珍惜这段尴尬的平静,满足于眼看一行行小隶从我心内流上竹帛。我渐渐盼望在书写时有赵直坐在我身边,虽然对他的很多行止我颇为腹诽,可必须承认他是个绝佳的倾听者乃至裁度者,潜意识里感到,一部能使赵直满意的史书,便是一部既不辜负来者、亦不愧对归人的千古之作。

      “有空么?听一听好么?”我扬了扬手里的案牍。

      他漫不经心地磨着指甲,轻轻一吹。

      “是郑玄!盖代经学大师郑玄的履历。”我并不在意他懒散的态度,“很费了些工夫才整理好。”

      “越来越罗嗦。”他哼道。

      我咳嗽一声,才要开口,赵直已抢在我前面说:“自党锢之祸后,郑玄安贫乐道、潜心学术,屡屡拒绝朝廷征召,最终贯通古文、今文经学,创立‘郑学’,成为汉朝最伟大的学术大师。

      中平二年(185)大将军何进命令州郡官员强行解送郑玄进京。郑玄拒绝接受任何官职,布巾儒服,傲然与杀猪大将军何进会面,次日飘然而去。

      中平六年(189)董卓征郑玄为赵国相,不受。

      建安二年(197),大将军袁绍表郑玄为左中郎将,婉拒。

      建安三年(198年),曹操征郑玄为大司农不就任。

      ……

      直至建安五年(200),郑玄以七十四岁高龄病逝,前后拒绝各个势力的出仕邀请共十四次。”

      “学问,这是学问和人品的力量啊。”我赞叹不已。

      赵直嗤之以鼻:“有了自我代入感么?冷静下来想一想,郑玄的人品与学问固然值得尊敬,然而事实上当政者之所以优容他,是因为大家都认可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郑玄代表着乱世前的清高士人,清白而专注,为教化世道人心,不遗余力;乱世需要有这么一位纯粹的君子来提醒士人——那些卷入了战争与杀伐的士人们原本的理想,所以郑玄的遗世独立终于被掌权者容忍了。而真正‘生活’在乱世的学人,比如荆州的宋忠,也只好帮刘琮起草起草给曹操的降表而已。不光他,谯允南不也……”

      我怒目而视,赵直旋即腰斩了他的下半句话。

      “闭上眼。”

      “你个没心没肺的混帐……”

      “可以了。”

      天地间的异象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漆黑的天穹正中亮起一点黄光,仿佛一头独眼巨兽从沉眠中苏醒。很快,那点越来越亮的黄光拖出一道长达数十丈的白色彗尾,如一条凶蛇蜿蜒扭曲地划过天际,消失在地平线上。

      “知道刚才那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天文”是“史家”和“妖人”——我气愤地在心中如此称呼赵直——不多的知识交集之一。

      “是传说中的蚩尤旗。”我回答。

      与黄帝、炎帝并称华夏三始祖的“蚩尤”是上古九黎族的领袖,在与轩辕族的部落战争中败亡。因为传说他善于作战并发明了金属兵器,蚩尤被尊为“军神”。自秦汉以来,出兵作战之前,必定祭祀蚩尤以求胜利。而在星象学中,黄头白尾的巨大彗星被称为“蚩尤旗”,它的出现,标志着天下将要大乱。

      “完全正确。”赵直拍手道。

      “不过据我所知的史料记载,蚩尤旗上一次出现是在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之后汉朝开始对匈奴的大征讨,莫非现在是……?”

      “不,是初平二年(公元191年)”,赵直仰起头,“一个刀兵的时代。”

      一代名士:荆州刺史王睿凝视着属下长沙太守孙坚手中的刀锋,问:“我有什么罪?”孙坚回答:“你的罪在于你不知道时代变了。”手起刀落。

      公孙瓒把德高望重的幽州牧刘虞绑到了柴堆上,说:“真有天命护佑的话,就让老天下雨来救你吧。”他把火把扔向干柴。

      戎装佩剑的司徒王允面对错愕的董卓高呼“有诏讨贼”,身后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

      受缚的吕布喊道:“恭喜明公!有我吕奉先为您效力,天下可定!”曹操淡淡笑了:“难道要我做第二个丁原、董卓吗?”白门楼挂上致命的套索。

      ……

      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掠过,刀兵的时代完全无视人们原有的身份,无论为自保或者为救世,都必须斩倒眼前的敌人。

      “真无奈呵。”我不由感慨,“面对气势汹汹的人形虎狼,不持兵相搏就没有生路……”

      “往好处想、往好处想,横行一时的虎狼对士人进行了严苛的淘汰,活下来的都是有能力、有资格面对乱世的男儿。他们怀抱着实实在在的理想,我们因此才能看到灿烂的群星。而且……”赵直歪歪头,“不只是被迫改变。士人能嗅到乱世将临的气息,他们放开襟怀,不独承担世界,更积极去雕塑它。比如……”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安宁的生活画卷:一个普通的黄昏,两个老人各自抱着孙子雍容地谈话,意境逐渐高远,也就任由两个小孙子跑到一边游嬉去了。

      “这是必然被载入史册的画面,”赵直插话,“那两个老人是后汉末年以德望著称的荀淑与陈寔。而在那里玩耍的两个孙子——在蚩尤旗下生活的两个孩子,选择了与祖父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们一个叫荀彧,一个叫陈群。”

      荀彧协助曹操统一了中国北方。

      陈群创立九品中正制,重建了中国的行政制度。

      “难怪在我们的时代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蚩尤旗的记载。”我忽然道,“郑先生果然不属于这里,因为他心里没有蚩尤棋。那预兆着动荡战乱的彗星,在……”我按住胸口,“这里。我想,促使士人将内在修养化为外在功业的,绝不是虚无飘渺的星象或天意,而是身为士人的责任感、使命感,心中飞扬蚩尤旗,心中便先自有了天下。”我顿了顿,口气越发坚决,“赵直,我的史书里也不会记录方才目睹的天象,一部不列五行志的史书用不着孜孜捕捉某一种异动,那不是最重要的。群星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闪耀,把他们的自由意志归结为不负责的天意拨弄,是对人的轻贱与对英灵的亵渎。”

      “五丈原的彗星呢?”赵直笑吟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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