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爱情》衣者晓晨

2、二

　　进祠堂拜过祖宗，见过宗族的几位老人后，麦秋算是完全进了杨家门。即便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麦秋。她或许能够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媳妇，端庄有礼的杨家少奶奶，但却做不了我的妻子，真正心意相通、了解彼此的唯一的妻子，她无法走进我的世界。
　　“什么妻子不妻子的，人家既然嫁给了你，你就应该担起你的责任。”在我找宋泠诉苦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宋泠家住隔壁镇，我们相识甚早。他是有童养媳的，因这，少时的宋泠不知被我们嘲笑了多少回。他也曾无比抗拒，我原以为，他是最能懂得我的感受的人，但听说他们夫妻和睦，且宋太太已经怀孕多时了。
　　“我们所认识的那个新的世界，也许并不足以与老一辈人世代相袭、终身恪守的传统相抗衡。我不知道你的太太是如何被塞到你身边的，我只知道双儿家里穷，嫁给我做童养媳也是逼不得已。我同情她，也怜惜她。这可能不是你所说的那种爱情，但你又怎么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某种东西，断送一个弱女子的一生呢？”
　　麦秋家里的情况，我不是不知道，三朝回门的时候，一切都知晓了。蒋老爹说，麦秋是他在田埂上捡到的，那时他已年近四十，与老伴多年无子。麦秋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家世、受教，裹不裹小脚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她和所有旧时期的女子一样，遵守着一套亘古不变的礼俗。没有人问过她，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嫁给我，他们让她嫁，她便嫁了。宋泠是对的，从来不知道抗争的人远比能抗争却抗争不了的人来得更加可怜与可悲。我可以不爱麦秋，却没有理由不善待她。

　　如果那是人们无法强求的，非鱼和吴鸽拥有了它却要亡命天涯，那这算不算幸运？和宋泠告别后，我带着疑问回到家。
　　“抒白，你回来了。”麦秋扶我在榻上坐下，又端来一盆热水，“快泡泡脚，舒坦些。”
　　麦秋正要蹲下给我洗脚，我先一步把她搀了起来，让她在我身边坐下。“我自己洗吧。”其实我还未能习惯。
　　她没说什么，便就着煤油灯裁着鞋样子。
　　“麦秋？”
　　“嗯？怎么了？要加点热水吗？”她放下手里的活计。
　　“不是。”我顿了顿，“我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我以前跟人定过亲？”
　　“知道。婆婆说，那姑娘还没进门就跟人跑了。”麦秋的语气很平静，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那你想听听我们的故事吗？”我不知道怎么纠正麦秋用的“跑”这个字，毕竟所有人都认为，私奔，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嗯，好。”
　　我给麦秋讲了我和吴鸽小时候的事；讲了我们如何定的亲，如何认识非鱼；讲了非鱼和吴鸽如何相爱。
　　“水凉了。”在我讲完的时候，麦秋递过擦脚布来，“把脚擦擦，我去倒洗脚水。”
　　等麦秋回来，我问她：“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看的？”
　　“我不知道。吴鸽小姐念过书，懂的多，她有不一样的想法，她的想法我不懂。我只知道，嫁了人，就应该好好服侍公婆、夫君。嫁进杨家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会努力学做一个好媳妇，这就是我的命。”我形容不出麦秋当时看我的眼神。
　　多讽刺啊！吴鸽千方百计地逃开杨家，离开余杭镇；麦秋却认为嫁给我是她的福，这是她的命。那我呢？杨抒白的命又是什么？我不愿接受的，是命吗？
　　“时候不早了，快歇息吧。”麦秋给我拿来拖鞋，“公公说，明早还要去进货的，是吧？”
　　我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听麦秋的，去睡了。
　　“抒白，你不要怕，我不会跑的。”麦秋睡前这么跟我说，她以为我睡着了。

　　这次进的货，是一批洋布，上海最时兴流行的款式。我给麦秋留了一匹水蓝色的，让她好做衣服。她很高兴，笑得像孩子一样。其实她不大，论年纪，比吴鸽还小两年。
　　晚上，我还要算一些白天留下来的账目。麦秋就在旁边做些针线活，时不时地给我添个茶什么的。
　　许久，我瞥一眼麦秋，她好像没有动手里的针，好像在看着我。
　　“看什么呢？”我放下笔，端起茶杯，打算歇一歇。
　　“我，我看你写字呢。识字真好啊，我连洋布商标牌子都不认得。”麦秋用针划拉着绷好的绣布，丧气得很。
　　“等我算完账，教你写字，好不好？”
　　“好！”她答得干脆又响亮，却不慎刺到了手指，“啊！”
　　“小心着些啊！”我连忙抓起她的手，看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麦秋抽回了手，羞涩地笑笑，“你快算账吧。”
　　剩下的账目不多，我很快就算完了。
　　“来。”我牵麦秋坐到我的位子上，将我手里的笔交到她手上，“来，大拇指放这里，食指放这里……”
　　麦秋很聪明，拿得了绣花针的女子未必握不了笔杆。
　　“你想写什么？写你的名字好不好？”我站在麦秋身后，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在纸上写，“麦——秋——这就是你的名字。”
　　“原来我的名字是这样写的！‘麦秋’，我会写‘麦秋’了！”麦秋摇着我的左手臂，转头看我，笑得那样开心。
　　“那我再教你几个，你还想写什么？”
　　“‘抒白’，你教我写‘抒白’，好不好？”
　　“好。抒——不要看我，看纸上。”麦秋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立马低下了头。有几绺头发蹭过我的脸，痒痒的。“白——这就是我的名字了。”
　　我让麦秋自己练习。
　　“抒白，为什么我写的都这么丑啊？”麦秋一脸的不解和委屈。
　　我看着她歪七扭八的横竖撇捺，不禁笑出了声：“呵呵呵，没事，多练练就好了。”
　　麦秋不可能一下子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但可以慢慢学。待她习字更多些，我可以教她些文章。麦秋并不笨，至少“抒白”写得挺像样子了。
　　“麦秋，不急，慢慢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