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曾相识》Ann安然

6、6.那年，那人（6）

　　当他终于叩响卫生所的门，他三步并作两步的抱着铁框儿的母亲，急匆匆的走进屋里，轻轻地把铁框儿的母亲放在离门最近的一张床上。他才终于可以蹲在地上，暂时缓了口气。
　　在昏暗的蜡烛光晕下，母亲突然偏过头瞥了一眼蹲在门口大口喘着粗气的煤老瘸。原本让她感到恐惧和陌生的一张脸，在烛光的柔和照耀下，看起来仿佛多了一丝亲切。她的眼泪瞬间滑过眼角，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滴答”声。她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来自心底的那一点感动。
　　老大夫仔仔细细的给母亲号了脉，结果却令人吃惊。老大夫睁大眼睛，摘下自己的老花镜，将镜框上下翻了翻，然后抬起头平静地说，姑娘啊，你别担心，你的身体并无大碍。你怀孕了，这只是正常的妊娠反应。
　　听到这些话，她和煤老瘸都感到惊讶极了。尤其是站在一边的煤老瘸，他的眼里写满了震惊。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从，她来到这里的两个月，他从没碰过她。尽管有时会对她抱有非分之想，但是他最后都舍不得付出实际行动。因为他不忍心去伤害她，他实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而坐在床上一直发呆的母亲却哭了，她哭得很大声。她最终怀上了她最爱的男人的孩子，但是偏偏是在这个举步维艰，迷茫不安的时候，她觉得真是造化弄人。她瘦弱的肩膀在那一颤一颤的抖动着，不明所以的老大夫和善的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姑娘啊，你不能这么激动啊，会动了胎气的！你就算遇到天大的困难，但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咬着牙也得活下去啊！
　　是啊，就算为了这个突然到访的孩子，她也要硬着头皮活下去。
　　但是，该怎么面对面前这个看起来老实憨厚，无比疼爱自己的男人呢？她就算想留下这个孩子，这个男人，包括他的家人，又有哪个会接受呢？逃不了，孩子也有可能留不住。那时的母亲，在度过了22年顺风顺水的人生之后，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进退两难，什么叫做世事难料。
　　在昏暗的烛光下，安静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母亲悄悄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对面的男人那张呆若木鸡的脸。
　　煤老瘸陷入了沉默，但是他却不会去责怪。
　　他拿着老大夫精心给母亲开的方子和药，背起瘦弱的母亲。伴着寂静的夜，听着耳边寂寞的风声，感受她温热的体温，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日子还得照常的过，自从得知铁框儿的母亲已经怀有身孕，他对她的疼爱就与日俱增。他每天细心的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像照顾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他曾小心翼翼的请求过她，他说，你怀孕的事怕是瞒不住了，你要一口咬定，这是我的孩子，知道吗？她一边漫不经心的吃着碗里的饭，一边看着萧条而又寂寞的窗外，像是在望着别人无法看得到的远方。
　　过了很久，久到煤老瘸以为她不会再回复这个请求的时候，她竟然缓缓的开口说道，好。声音孤独又清冷。
　　就是有了这个“好”的回答，煤老瘸便从此走上了一条自我麻醉并一去不返的路。他说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就是他煤老瘸的亲生儿子。他说他会拿自己的命来对待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他逢人便说，他有了自己的孩子，无论何时，都掩饰不住他脸上的那一丝得意。
　　为了承担越来越重的生活压力，煤老瘸在山上更拼命了。他恨不能一个人承担两个人的工作量，每当他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每当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但是想到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他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就仿佛，他积累多年的苦闷，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只是，他忘了。生活在赋予他幸福和快乐的同时，更不会忘了给他泼冷水。就好像很多事情的结局，其实都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已注定好，这是许多人躲也躲不掉的命运。
　　我们也同样，在面对世间的林林总总时，我们只能想到开头，却往往猜不到结尾。
　　你想的没错，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就是铁框儿。
　　从他刚刚出生开始，煤老瘸就将他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他甚至觉得这个可爱的孩子的眉眼都像极了他。他给这个孩子取了乳名，叫“铁框儿”。名字既土气，又俗气。
　　包括在铁框儿渐渐长大的很多岁月里，他曾一度很排斥这个称呼。他不喜欢父亲这么叫他，尤其是当众大声这么叫他的时候，他很想忽视其他人怪异的目光，可是他却无法逃避。
　　但是，他不知道，这个让人觉得粗糙又难听的名字，却有着特殊的含义。煤老瘸是希望他在以后的岁月里，能够活得像钢铁一样，坚硬不屈，勇敢的活在这个世上。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觉得铁框儿的母亲会因为铁框儿的出生而踏踏实实的留在这里，过一辈子的时候，在村里所有人都对他的母亲放松了戒备的时候，他的母亲却在他出生不到三个月后，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毫无预兆的消失了。
　　她走的前一晚，小小的铁框儿就一直被她抱在怀里搂着。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气息以及软软的身体让她舍不得放下，她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她整夜失眠，她真的犹豫过，并且鄙视自己。她想，她等待着能够离开这里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如果她现在不走，以后怕是没机会了吧。如果现在不走，她怕是会越来越依恋熟睡中如此疼爱自己的男人吧。
　　但是，她是一定要走的呀。远方的家中，还有着疼爱自己，现在一定在心急如焚的找寻着自己的家人和朋友，那里还有与她深深相爱的恋人，有她还没有完成的梦想。她只能选择残忍的离开，因为她不想让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的亲骨肉，阻挡她前行的路。
　　尽管她自私，她冷酷，甚至不惜丢下这个孩子，尽管她的心也会痛，也会有很多很多无法言说的不舍。她仔细的看着那个刚刚出生还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她的心在滴血。那种痛，已经遍及骨髓深处，但是，她不得不任性一次，因为她还年轻。
　　她不能让她父母担心，不能让她的父母和恋人知道这段日子的一切过往，她也同样不能忍受别人对她未婚生子的嘲笑与冷眼。所以，她不能带着这个孩子。何况她带着这个孩子，他的哭声势必会吵醒睡梦中的煤老瘸，那么她的逃跑计划便会再一次泡汤。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她就早早的起床，悄悄地上路了。
　　临走前，她不舍的回头看了看这间简陋破旧的屋子，和那个还在熟睡中的孩子。她心一横，忽略了满脸的泪水，无视这里曾经带给过她的美好与忧伤，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
　　从铁框儿的母亲离开以后，煤老瘸曾经试图过寻找，包括以后去了省城的很多年岁月里，但是这个女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从此音讯全无。
　　他曾经很多次感到精神恍惚，他开始怀疑那段和她在一起的岁月，是不是一段漫长而又刻骨铭心的梦。可每每看到眼前那个孩子的身影，他都会变得清醒。清醒，这一切都不是一场梦。
　　他知道他穷，他就算倾其所有，最终也换不来她想的一丝一毫。他突然想去省城，他想走出这个贫瘠封闭的小山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样，他就有机会改变自己的贫穷，让这个孩子以后不会跟着他吃更多的苦。最重要的是，去了省城，就会离那个女人更近，近到仿佛就在他眼前。
　　于是，他刮干净了粘在下巴上浓密的胡茬，穿上了当年他母亲亲手给他缝制的，只有每逢过年才回穿的一身衣服，抱着还在襁褓中每天嗷嗷待哺的铁框儿，从此踏去了省城的路。
　　一开始，他在那做过装卸工，做过矿工，吃了数不尽的苦，看遍了各种人的冷脸。他拼命的挣扎在社会底层，见识了什么是勾心斗角，也体会到了真正的人间疾苦，见识了社会的现实与残忍，还有人心的叵测。他渐渐懂得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大千世界，要想出人头地，就要与人斗，与天斗，斗他个你死我活，就算世人骂他恨他又如何？反正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知道要想变得强大，就不能害怕流血。
　　年幼的铁框儿，成了他拼命向上爬的动力。因为他每每看到这个孩子的脸，都会想起那个女人。而这个孩子，就是那段美好岁月的最佳见证。所以，在他心里，那个女人从未离开过。他甚至幻想，在他有一天功成名就的时候，这个女人是不是就会回来呢？
　　他等了又等，多年以后，直到他死去，这个等待，最终都变成了徒劳。
　　看吧，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爱情。他在那段年轻的岁月里，爱的痴狂，爱的轰轰烈烈。他一个人自导自演了多年渴望爱情，追逐爱情，等待爱情的戏码。尽管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一个人心甘情愿的独角戏，但是他的心，就只有这么大，大到这辈子就只能装下这一个女人。
　　铁框儿说，他一定从来都没觉得孤独过，因为，他用尽了毕生的光景去爱过。
　　故事讲完了。铁框儿略带着颓废和伤感的望着头顶毫无光泽的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而一直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的夏桃，却早已泪流满面。
　　当我走过千山万水，翻过层层叠嶂，试图在茫茫人海中，再次找到你，我不求和你相伴此生，我只愿站在原地等待，等待着你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我洗去疲惫，我丢下浮华与狂躁，我只要能够再次回头看看你如今的模样，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