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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游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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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游龙城的桃花开得尤为热烈欢腾。这时节一派生机祥和,各式各样的摊子也早已铺开。
街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摆了一个小小的字画摊,那形形色色的字画边单独摆了一本手札,旁里还有几个小字,“企君仿写,肖则十两。”
这可奇怪得很,竟还有请人仿写而给别人这么多银钱的。
这手札上写的多是些零碎的见闻,但那字却当真漂亮,飞扬恣意,风骨卓然,令她驻足瞧了许久。
那摆摊的老先生打完一个盹,见她依旧流连,终于慢悠悠地开口,“姑娘,要不要试试?”
“……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轻轻点头。
片刻之后,那老先生便完全醒了。只因一幅一模一样的字已在眼前。
“先生,我不需要您的银钱,只想请您赐教一二。”她微微有些激动。
老先生摇了摇头,“老朽是替人摆摊。”说着便取出十两银子交给了她,“姑娘若是肯随老朽去见那字的主人,还有十两。”
——当真有十两?
她瞧着老先生普普通通的衣袍,从最初的激动中清醒过来,突然觉得这整件事,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但最后她还是跟着老先生走了——有时候,人的好奇心总是比防备心要多那么一点点。
老先生带她来的这个地方果然怪异。
老先生带他来的,是兰花坊。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能写出那么一幅字的姑娘,竟愿意屈居于区区教坊之内。
她在后门候着。老先生进了去又出来,竟连连道歉,“老朽真对不住,不该把你领到这儿来,还请姑娘到街口的品秀斋相候。”
——那位姑娘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她益发好奇了。
在茶楼里候着的时候,她突然觉着自己也有些怪异了。
——不过是一幅字而已,她的好奇心竟然远胜寻常。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就在这儿了。”不多时,老先生掀开了门帘。
意料之外,入来的不是一位姑娘,而是一位公子。这位公子执了一根细棍,双目竟是不能视物的。
——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到阿九的情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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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其人,简直是个谜,他自称阿九,不知是姓九,名九,还是行九。
阿九的袍子干净整洁,他的发丝亦束得齐整。
他的手修长白皙,并不像是个常年靠丝竹营生的教坊乐师。
他的笑也诚恳,有时甚至带了几分稚气。
阿九的耳力极好,人也聪慧,若是惯常的路,即便是有沟坎的,他也能如履平地。但他常常喜欢执一根细棍,若是到了晚上,他便要执一盏烛灯。
“让旁人知晓我瞧不见,才不至于撞上我啊。”他这么解释。
因为琴弹得不错,瞎了的阿九能在兰花坊混一口饭吃。
可阿九并不富裕。
这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身上只剩了十两。
而这十两也尽数都要给她,只因他想求她帮个忙。
他想请她写一封信。
——一封家书。
“愚弟一切安好勿念。”不过短短八字而已。
她自然有些失望。
她当初想见阿九,是想请他瞧瞧自己的字,现下阿九竟是个瞎子,她的期望便落了空。
但她还是打足精神仿了他的笔迹,写了那一封家书。
她不仅写了一封,还写了好几封,连同那二十两一道儿,偷偷地塞还给了老先生。
这件事她做得颇为心虚,只因对阿九这样的人,恐怕丁点可怜和施舍都是冒犯。
所以她做完了这件事便偷偷地走了,她走得这么匆忙,就连问一声阿九究竟是怎么瞎的都来不及。
这让她再次见到阿九的时候,不禁有些后悔。
——第二次见到阿九,阿九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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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阿九的腿是在火场里被房梁给压坏了的。那一日兰花坊火势甚急,所以阿九一个瞎子而今还能捡条命回来,已是万幸。
瘸了的阿九走起路来很好笑。一拐又一拐,足似一只摇摆的鸭子。令得在场几乎每个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就是那个要替于老贼还债的?”高大汉子一边大笑着,一边收回了自己的大刀——他难得笑得那么开怀,看在这瘸子那么好笑的份上,他觉得可以与他先讲讲道理,“我的规矩你可明白?九出十三归,瘸子也没得商量。”他这般说完,便好整以暇,要看他好戏。
谁知阿九并未着恼,相反,他轻轻松了口气,当即取出一个包袱,抛了过去,“这里是三十九两,请樊老大点一点。”
于是樊老大突然笑不出来了。
只因这包袱平平地飞到了他怀里,分毫不差,不偏不倚,竟仿佛生了眼睛。寻常人能有这一手尚属难得,更遑论眼前的还是个瞎子。
“瘸子好俊的身手。也算懂些规矩。”樊老大掂了掂那布包,点头道,“咱那笔帐算是清了。在场的都做个见证。”他这般说着,一无字据,二无凭证。阿九是个瞎子,若是樊老大事后耍赖,他当然寻不到半点凭据。
可阿九却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他能平安回家了罢。”
“这我可不能保证。”樊老大咧咧嘴,“毕竟……”他颇有些暧昧地笑了,“……他可不在我这儿。”
“……原来如此。”阿九愣了一愣,旋即抱拳道,“告辞。”说罢,他就执着那根细棍离开了。
他走得那么干脆,令得看热闹的人群当即一阵哗然。
当真是好生没劲。原本还想着这瘸子要被怎生整治一番,哪知就这么结束了。有那不死心的便继续跟在阿九身后,想瞧一瞧他究竟要去哪里。
“喂,你要去哪儿?”
“你是不是装的瞎子?”
“瘸子,你那钱哪儿来的?”
“……”
人们好奇地问他,七嘴八舌。
阿九恍若未闻。
“这瘸子好大脾气!”
“瞎子,你怎么不搭理人呢!”
“喂喂!死瘸子,问你呢!”
“……”
于是有人义愤填膺。
阿九依然不为所动。
下一刻,几个坏了的鸡蛋被砸向阿九——无法拿他取笑,拿他撒撒气,总是可以的罢。
“你们作甚么欺负瞎子?”
“这算是什么好汉?”
人群中亦有瞧不过去的嚷出了声。于是一时间嘈杂人声之外又有了格挡声。竟是几个抱不平的已在帮他挡下那些丢来的杂物。
阿九却依旧自顾自向前行去,对于旁人的恶意或善意,仿佛半点未置关心。他走得很直,他的身躯亦很挺拔,若不是瘸了,他本可以比这世上多数人都行得端正从容。
没有人知道混乱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只是阿九突然倒了下去。
谁都没有瞧清他是怎么倒下的。前一刻他还心无旁骛,后一刻他却直直倒了下去,倒下的同时,他喊了一声“小心”。
只因他已发现,在那些无赖们投来的杂物中还夹杂着长针。
——细微的,他若是有丁点大意,便绝无法发现的长针。
他皱起了眉。
只因用长针来对付一个瞎子本就太过阴毒,而在这人群之中陡然发难,则更无丁点怜悯之心。
果然,片刻之后人群中便传来阵阵惊呼。
有人已着了道儿。
那呻吟声急促,凄厉,可不过两三声便戛然而止。
——这长针之上,原来还喂了毒。
看来这使针之人不止没有怜悯心,更且冷血可怕到了极点!
人群很快散了开来。
第二阵的毒针却迟迟没有到来。
“你没事罢!”有人过来便要扶他。
他听出那是先前帮他打抱不平的好汉。
“多谢。”他避开来人的手,“对方找的是我,你快快离开。”
“好——”
一个“好”字未完,来人的手已粘上了他的胳膊。
不止粘上,更有两样兵器已朝他招呼过来!
一柄长剑,一杆铁笔,此刻仿佛是有灵通一般,已齐齐朝他的方位发难!
阿九的左臂已被人牢牢粘住,他的上三路几乎被人封死,而那长剑自右侧刺来,竟攻的是他下盘——他已是个瘸子,这剑客却还要刺他那条瘸了的腿!
这长剑和铁笔他都认得,正是先前帮他挡落掷来杂物的两人。
——原来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他叹了口气,左臂一翻,已反扣住先前那人,侧身横过手中细棍,一面干脆利落地点在那人膻中穴之上,一面又用细棍封住了长剑的攻势。
他这一招固然精妙,似瞬间便以一敌二扭转劣势,只是这样一来,他的空门便全然敞开给了那执笔之人。来人只消在他死穴点上一点,便万事皆了。
可阿九很笃定。笃定得就好似他不止不是瞎子,背上还比旁人多生了一双眼睛!
幸好,铁笔终究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它淡淡一扫,竟又将一枚长针扫了去。
原来那剑客的左手早已暗暗握了机括,在离他最近的时候便已扣动发出。下一刻,那铁笔又是一转,这长针便被挑起直直还入了施放者的心窝。
——这执笔人不仅没有杀他,更且出手救了他。
这一场闹市的刺杀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便已有了分晓。
“快散开。”阿九道,“小心还有暗针。”
“……不会有了。”直到此刻,那执笔人才犹豫着开口,嗓音低沉模糊,竟似是刻意压低了的,“这针一组只得十二枚,机括用完便无用了,方才他临得近了才发难,也是因为只剩了最后一枚……”
“是独孤家的绵里针?”阿九问道。
“兴许……是吧。”
他叹了口气,直到这个时候,才仿似突然想起要道谢,“丁姑娘,多谢你了。”
他突然认出了她,却没有半分惊讶,仿佛早已知道是她。
这教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因上一回他们见面的时候,她还曾做过那般鬼祟偷摸之事,而今再次相见,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先前……你便知道是我了?”她突然省了过来,只因他若非一早就认出了她,又怎会对她空门大开?
“你是我的朋友,我从来不会认错。”
“可我先前并未开口啊。”她只觉阿九认人的本事太也神奇。
“众人皆在笑我的时候,只你没笑。”阿九终于舒展了眉头,温声道,“这还不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