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乘风》原上树

5、第 5 章

　　周承英仰卧在客厅的沙发，觉得回忆真不是一件好事，那可能意味着自己开始变老。
　　看着奶奶张云英的房间，还好，还好依旧有一个人在身边。
　　人活到后半生，大概都要用来送别了。周承英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是从出生过渡到现在的，似乎突然回头一看，就已经到了后半生，送走周远，再送走周启盛，不久后还会送走张云英，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到如今想来，过去其实远不必那么悲伤。一如傅葇所说，过几年一切都会归为平静。
　　是啊，三年五年，再多的执着也会变淡呢。

　　然而那么多情绪缠绕在周身，该干的事却一件也不能少。
　　周承英拍拍自己脸，开始安排三亚之行，虽然刚刚在说自己会联系林先生的时候底气很足，现在细细分析，觉得还是不好处理的，答应了别人要自己过去，如今却要找出些理由改变计划，倘若真的是些不得不让人慎重对待的理由还好，偏偏只是些人人都看来都细枝末节的琐碎事。生息是事业，是自己的心血，不可以这么草率的对待，不该为自己拿不上台面的冲动失去更多的客源，周承英不嫌钱多，就算是为了张云英，也要再努力一把，自己早就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还背着很多责任。岁月变迁，改的不止是容颜，还有心态，还有人心。
　　三亚要去，沉浮也不能丢。不急，慢慢来。

　　林深的妻子胡姿是银行职员，温温婉婉的一个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很好相处，周承英跟她沟通了几次录影细节，觉得人真不错，衷心祝愿她和林深能一世安然。林深也是极为活泛的性子，跟这样一对夫妻做事，周承英真觉得减轻了很多压力，也再次肯定了当初要来三亚的心思，如果是林旭，说不定就一堆为难，昨天被撞破的尴尬实在不小，到的时候跟阿莲聊什么不好，非要聊当初说了不来三亚的话题，林旭当时在背后一句不冷不热的：“原来你这么忙。”到现在还梗在心里，再多解释也没用啊，毕竟已经存了这个心。
　　四月的三亚，温度已经很高，虽然一大批人早早起床，左右摆式，也到了八点，原本去南山的计划改为了去亚龙湾拍沿海线，２６摄氏度算不上的艰苦，大家正常工作。其实录制影片比起拍照来说要简单些，因为大家图的就是以后再观看时有个更为直观的方式，蜜月旅行不需要装出来的开心，点点滴滴都是留恋，穿普通的衣服，做普通的事，周承英带着自己的人就一天到晚跟在林深和胡姿的身后，偶尔给几个意见。

　　晚上呆在房间看着他们剪切做特效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天光亮了起来。
　　“啊，到焰火时间了。”
　　周承英来过三亚好几回，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的焰火。没有什么比海上黑夜的焰火更加动人了，极绚丽，极冷清，最是高贵，最是冷漠。一束一束的光炸开在头顶，整片天地都是它们的。
　　周承英拿着摄影机，录着这绚丽的夜空，录着抬头看天的人们。
　　林旭回头准备走的时候，就看见周承英举着摄影机对着自己极细微的移动，林旭笑了笑，很想问她扛着累不累。
　　“没办法，职业病。”周承英放下像机，对着林旭歪歪头，扯出一个微笑。周承英见到林旭总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不只是因为和阿莲说话被他撞破的尴尬，还有两年前静园的事。嗯，来三亚那天，他介绍自己是林旭的时候，周承英就已经记起了静园的事，毕竟一生也不会再经历几个那样的场面了，怎么会忘记。
　　周承英看林旭穿的长衣长裤，再看看自己的人字拖和沙滩裙，沉默了。
　　“走吧”
　　周承英半天才反应过来林旭是在跟自己说话，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身影，慢吞吞跟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旭总觉得周承英有些回避自己，而且性格似乎也变了些。侧脸看了看旁边的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拿着步子，伸手过去接过她的像机，她抬头看了自己一眼，笑了笑。
　　“谢谢。”
　　“嗯。”
　　“谢谢两年前的事。”
　　林旭听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人：“我以为你忘了。”
　　“没有，怎么会忘。总之，谢谢。”
　　林旭没有给出回复，只是深深看了周承英几眼又走在了前面，周承英猜不出他的态度，等了好久都到了酒店门口才听到“周承英，这事以后再说，早些睡吧。”
　　回到七楼的房间，外面还在放焰火，光照进来，亮一会儿，暗一会儿，那些抬头仰望的人啊，似乎都怀揣着一个梦，谁也不愿告诉的期盼。
　　周承英心里琢磨着“以后”两个字，慢慢就睡了过去。
　　林旭打了个电话给林深，问了问他今天都干了什么，说到最后建议明天再起早点，后面的拍摄都在早上和晚上。林深觉得自己这位大哥今天格外事儿多，本身就是只有早上和晚上在录啊。

　　第二天收工的时候，林深说犒劳大家，去酒吧喝一杯。
　　一群人前前后后到了“名舰”，周承英和阿莲一起过去的时候，场面已经很热了。
　　“周小姐过来了啊，来来这边这边。”
　　周承英记得这个人是林深的舅舅，忙回答“叔叔太客气了，叫我承英或者阿承就行。”
　　“年轻人和气好、和气好。”
　　周承英笑呵呵坐好，分明感觉两个人看了自己几眼。再看看自己带来的几个人，都扎堆儿的抽烟喝酒。啊，真是躲都没地方。
　　“又见面了。承英。”
　　“啊，好巧，你怎么在这边。”
　　“今天来的。林旭和林深都在这边，我过来凑热闹的。”
　　“那就对了，你们都认识。嗯。”
　　“承英，上次你走得比较急，你这几年怎么样？”
　　“还是叫我周承英吧。”
　　程明生倒酒的手一滞，不自然的笑了笑：“承英，你这样很不公平的，林家的舅舅就能叫你承英，我还算是你朋友呢，叫你承英不算失宜。”
　　周承英见程明生这样也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两人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周承英就觉得有些无聊，不一会儿就成功走神了。今天早上，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有人敲门，周承英迷迷糊糊起床，开门的时候就看到林旭站在门口，一时有些发懵。
　　“打扰了，昨天比较晚，就没有说，今天叫林深他们提早一点，估计２０分钟后就可以了，你ｏｋ？”
　　周承英看着林旭的脸，点点头。
　　“还有这份小礼，希望你收下，这些天要辛苦了。”说着便递给周承英。
　　“好的，等会见，我先走了。”
　　周承英在林旭走了后近三十秒才彻底回魂，低血糖真的很怕起床后立马交谈。迅速穿衣洗漱，出门之前又回头拆开礼盒，一件红色长裙。
　　“承英？”
　　“嗯？”
　　“林旭在问你。”
　　周承英这时才发现对面已经坐下了林旭，一副等着自己回答的样子。周承英觉得这场面太不妙了，为什么每次都这么不正常呢。
　　“啊，刚刚想别的事了。抱歉。你问什么？”
　　林旭看着眼前这两人，觉得挺有意思的，想别的事了？程明生那副受伤的脸，可真少见啊。
　　“衣服合适吗？”
　　程明生看看林旭，刚刚他问的明明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浙江发展的？”
　　周承英也惊讶，没想到林旭会在这时候问，而且自己压根儿没试过，哪里知道适不适合，但说好话总是没错的，“嗯，很适合，是我喜欢的样子，谢谢你。”
　　“嗯，喜欢就好。明生，一起过去吧，那边人多。”说着便看着周承英。
　　“你们去吧。我得看看我带来的人。”
　　林旭点点头，周承英借势走开，再也不想呆下去了。
　　“林旭，你很早就认识周承英？”
　　“不算早。”
　　“静园？”
　　“是因为她住在对面吗？你才推荐的。”
　　“是，可我以为她不会再去静园了。”
　　“不管什么原因，如果周启盛死了，她总要回去的。”
　　“怎么会？她什么都没说过。”
　　“你不知道？”
　　“惭愧，她应该是真的不愿再联系我了。”
　　“那你也不要提这事了，知道就行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刚搬过去一个星期。”
　　“两年前，吗？”
　　林旭知道程明生有些触动，这话只是一句轻轻的叹喂，也不回答什么，只拿了一瓶酒给他：“不管过去怎样，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程明生看着眼前的人，喝下一口酒。

　　一个星期后，三亚终于没有周承英的事了，周承英急忙带着自己的家当回了浙江，把后面的事都给了阿莲，阿莲看得出周承英不愿再呆在三亚，便保证自己一定尽心尽力，老板可以放心走了。这中间偶尔也会碰见林旭和程明生，大家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再无交集。
　　走之前，周承英独自去了南山一次。
　　南山寺8阶通向了哪里？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观世音相当真慈悲。周承英不信佛，也不信因果轮回，只是喜欢南山的沉静。这世上的每一样事有它自己的深意，遇见谁又发生怎样的事，不过是彼此讨教，周远是，沈媛是，程明生也是。
　　程明生三个字，放在四年前就是根刺，无论听见看见其中哪一个，都能结结实实扎自己一回，可人心的强大就在于，疼着疼着就觉得无所谓了，也不是真的无所谓，大概是失望透了，对一件事再也没有期盼的时候，无论它变好变坏都会觉得没关系了。周承英只是奇怪，程明生怎么可以突然出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叫自己“承英”，把在boundary那一晚自己的局促衬得如此不协调，怎么可以依然笑着只说不痛不痒的话，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是你蠢啊，是你蠢才落得当初那么狼狈。”
　　周承英看着这108米的海上观音圣像，笑了一笑，合掌深深一拜。真正离了三亚。

　　周承英回到浙江也没闲着，浮沉的deadline只剩一个月，要做的事太多了。林深的三亚影集，有阿莲招呼，周承英彻底撒手，有些事还是避开的好。
　　再见林旭已经是两个月后，沉浮也不负众望得了哈苏国际奖，原本以为值得庆祝的日子，最后却进了警察局。周承英开始审视自己做的事，是否已经出现偏差。
　　于正是真正科班出身的学过好些年的摄影，年轻、有才华，傲气是很正常的，但这个时代傲气和家境结合起来就很容易让人多想点什么，一个没什么钱背着父母一意孤行想搞艺术的人，脾性不好，还不知收敛，再大的野心也难以成全。周承英第一次知道于正是老师拿着他的作品当实例讲解，当时老师说了一句玩笑话：“这人估计脾气不好，可能还有点暴力倾向。”笑的人很多，周承英也是其中一个。
　　见到本人却是两周后的 10 Corso Como 上海摄影展，周承英对着面前的巨幅人像细细观摩，正打算拿出纸笔写点心得，旁边一个人就嘀咕了一句，“哼，这种水平我也行。”周承英听了就默默收回在口袋摸索纸笔的手，看了看旁边的人，发现那人也看着自己，没有一丝尴尬，还对自己说：“姑娘，你有时间不？等会我想给你拍一张，就你面前这样的。”说着还用下巴点点那张美人画，周承英一瞬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忍住半天没摆出冷脸才笑着说：“还是不要了，我长的丑。”
　　那人还不知道已经把周承英气的不轻，Sozzani女士是周承英很崇拜的人，她的作品怎么能随随便便被比较，模仿也不行。
　　“嗯，长的确实没model好看，不过问题不大。”
　　周承英真是在心里呵呵了两声，脸上笑的更欢了，“我是周承英，你是？名字总要交待一下。”
　　“于正，于是的于，正义的正。”
　　“于正？mona是你的？”
　　“认识？那更好。”
　　周承英顶着一脸酸笑，在于正一句又一句 “你不会笑吗？那别笑了。”的骂声中结束了那张“他也行”的照片时，再次在心里问候了一声他大爷，笑着说，“我可以看看吗？”
　　“嗯”
　　事实上，周承英确实低估了于正的能力，何况是于正最擅长的黑白处理，与model一样，周承英也是穿着一身裙子，从楼梯上跑下来，前脚微微落空，像是飘浮，整个点抓的很完美，即便没有照片上的人欣喜的表情，也不影响这个布局。周承英相信了于正的“我也行。”，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周承英也实实在在的夸了于正一句：“很美。谢谢你找我。”
　　于正回了句什么呢？
　　他说：“你真善良。”
　　周承英听过很多人对自己的评价，什么样的都有，坚硬、虚伪、骄傲、有野心、有点小姿色、小聪明、沉静…….”这么多种，第一次听人说自己是善良的。
　　是啊，曾经自己也很善良呢，不如现在冷冰冰。
　　就因为这句“你真善良”，后来于正在生息惹出的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被周承英几句话带过，当作不存在，这宽容谁都看的出，谁都不说破。
　　直到今天看见孙实行头上流出的血时，周承英气得心惊，等冷静下来发现已经给了于正一巴掌，看着自己的手，还有周围震惊的脸，周承英想，这三年里于正都干了些什么事，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打于正啊。接着便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拿着手机叫救护车。

　　林旭看见周承英时，周承英刚刚从警察局出来，路人报了警，原本可以简单处理的事，还是闹到了警察局，不知道为什么，周承英再看于正年轻的脸时，一点温和感也没有，没有这三年里对他的同情，也没有再宽容他的心，警察一遍一遍的问话，于正的嘴一张一合，依旧一副年轻气盛的样子，周承英却觉得讽刺，什么也听不见。自己这些年都干了什么？
　　因为孙实行还在医院，于正配合赔偿，依旧入罪。周承英出了警察局，夜风一吹，就觉得颓然。林旭也没问她什么，直接把人带去了boundary的后院，拿出了一瓶酒。
　　“尝尝，胡姿发酵的葡萄酒，林深送过来一瓶。”
　　“谢谢，好像总是在这种情形下让你招待。”
　　“这算不上什么情形。”
　　“还是麻烦你了。”
　　“周承英，你好像，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