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我出生在这世上》言清欢

1、世界上最好的那个小孩成了孤儿

　　言清欢梦魇了。这不是偶然出现的第一次。
　　她清晰的记得自己做的梦，梦里她充满恐惧，到处找妈妈，看到妈妈，妈妈卻永远用背影对着她，不管她怎么哭喊。胸口的压抑，恐惧与伤心让清欢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仿佛到了一个临界点，她突然睁开眼睛。
　　屋子里一片漆黑，她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隐隐约约的提示自己，这是梦！是梦！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窗外倾泻的月光，清欢试图睁大眼睛看清周围，然而只是徒劳，这点微弱的月光还不足以照亮房间。
　　很安静。清欢已经醒了。此时的钟在黑夜里静静的指向了三点。清欢听到了隔壁房里爸爸的呼声。
　　除了呼声，还有一种人在熟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不是妈妈的，妈妈的呼吸声很柔很轻，轻到在这么寂静的夜里都听不到。这样的呼吸声，是上铺的水君懿。
　　所有的不安，恐惧，难受，都在听到水君懿呼吸声中渐渐消散。清欢看不到，但她可以想到，此时的水君懿侧着身子，睡的正香。他有着院子里所有孩子羡慕的白皙皮肤，长而卷的睫毛，高鼻梁，粉嫩的嘴唇。这样俊美的长相，一直让清欢觉得，水君懿是不同的，和她所有认识的小伙伴都不同。即使他们吃的一样，穿的一样，用的一样，但是水君懿长相和自带的气质，就是可以清楚的把他们划分开。
　　年少时，大家都有自己的珍宝，比如一套水浒传的卡，比如五颜六色的弹珠，比如几颗橘子糖，比如爸爸做的弹弓，但这些全部加在一起，也换不了清欢家里的水君懿。
　　水君懿为什么是她家的，还要从头说起。
　　水家是江南一带的书香世家，到水君懿爷爷那辈经历了□□，水家就没落了，水爸爸勉强上了个高中，也算知识分子，后来和同学水妈妈结婚，一起分配到机械厂做质检员。
　　言清欢的爸爸是厂里的工人，言爸爸性格耿直，说话也直接，有回得罪了厂里的主任，主任让水爸爸做检查的时候对言爸爸严苛一点。让产品的合格率降低。水爸爸觉得这事不光彩，就没同意。结果两人一起被找茬扣了一个月工资。
　　两家人都住一个单位大院，之前都不怎么讲话，经过这件事之后两家人渐渐熟络起来。被扣工资之后伙食就成了问题。水家还有水妈妈的工资撑一下，言家就只有言爸爸一个人上班，因为言妈妈身体不好，不能操劳。水妈妈就提议搭个伙。言妈妈平时种了点蔬菜，还喂了两只鸡。于是就拿着蔬菜和鸡蛋过去同意了。
　　后来更巧的是水妈妈和言妈妈一起怀孕了。不过水妈妈还是早两个月。有个摆地摊算命的说看她们两人背后有双龙出海之势，怀的肯定是两个男孩。
　　水家不在意这个，只要孩子健康就好。言爸爸卻很激动，他是言家唯一的男孩，指着妻子肚子传宗接代。七个月之后，水君懿出生。言爸爸对双龙出海的说法更是深信不疑。但造化弄人，两个月以后，水妈妈生下女孩。
　　谁也没想到，但也不是人为能控制的。言爸爸老家有种说法，新生儿出事要买块玉戴着，不管贵不贵重，用来辟邪保平安。护士抱着清欢出来，言爸爸气的砸了那块玉。上户口时言爸爸连名字都不想取。言妈妈不识字，但也觉得叫什么花啊芬啊红什么的俗气，就找有文化的水爸爸帮忙。水爸爸想了想，就叫清欢吧，人间有味是清欢。言妈妈问是什么意思，水爸爸说，清欢，清淡的愉悦，人生不用狂欢，保持一颗平常心就好。言妈妈懂了，这是说给言爸爸听的，让他知道不管男孩女孩，都是自家孩子。
　　言爸爸没有虐待清欢，但对她就是淡淡的。言爸爸还是希望再要个孩子，但是言妈妈身体太差，每次问大夫，来回也就那两句，加强营养，注意休息。清欢五岁的时候，言妈妈终于又怀上了。但在一个雨天，言妈妈喂的鸡跑出去了，言妈妈捉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才三个月就流产了。然后大夫下了诊断，这辈子言妈妈是怀不上了。
　　那是清欢第一次看到如此动怒的爸爸，涨红的脸，暴起的青筋。满脸泪痕的妈妈躺在医院病床上，言爸爸手都扬起来了，想给言妈妈耳光，清欢挡住脸不敢看。没有意料的耳光声，那时陪爸妈来看言妈妈的水君懿冲了过来，用手挡住言妈妈的脸，怯生生的说：“叔叔，别打阿姨。”
　　清欢对水君懿了解并不深。她只知道爸爸一直喜欢水君懿，不仅是因为他是男孩，还有他乖，他好看，他聪明，五岁能认好多字，能做复杂算术题。甚至对水君懿的懿字都能写的工工整整。水君懿很少和院子的小朋友玩，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家里安静的看童话书。在别的小朋友满身泥水回家时候，水君懿永远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清欢在那刻对水君懿有了好感，在别人眼中这么柔弱的孩子可以挡下爸爸的愤怒，是需要无比的勇气的，而自己身为妈妈的亲生女儿卻懦弱的不敢反抗。水妈妈过来打圆场，言爸爸也只是一时冲动，并非对言妈妈毫无感情。最后，水妈妈说让水君懿认言爸爸做干爹，言爸爸一听乐了，好歹也算半个儿子。
　　那个时候大概是最幸福的时光，两家人好的就像一家人，过年包饺子言妈妈会端一大盘过去，水妈妈买糖买玩具都是两份。电视上热播86版的西游记，这是唯一清欢和君懿都爱看的节目。清欢常常觉得，君懿长的好像观音娘娘身边那个善财童子。而且连孙悟空都打败不了他。君懿很少跟别的孩子说话，但是清欢是例外。他教清欢数数，教她背唐诗，教她翻花绳。看到君懿，清欢觉得自己就像嘴里含了糖，好甜好甜。
　　君懿和清欢都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清欢开始明白，小学不像幼儿园可去可不去，她要每天背上小书包，和君懿一起上学。言妈妈已经缝好两个一模一样的军绿色书包。六岁开始有模糊的记忆。但八月三十一那天，水君懿永远记得。
　　机械厂发生一起重大安全事故，遇难的有二十六个员工，重伤的有一百多人。而水爸爸和水妈妈，在遇难名单里。
　　那天其实并不该他们两人上班，是水妈妈提前几天买了两个文具盒放厂里储物柜，三十一号才想起这事，第二天就要开学了，水妈妈让水爸爸骑车载她去趟厂里。没想到新到的一批钢材没有放好，从高处砸下来，工人们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死伤一片了。
　　清欢并不知晓这些，她的心里只想着要开学了，上学好不好玩，会不会和君懿同班。
　　这在当时来说算是极大的事，比现在一线明星爆出什么绯闻还大。消息传播也快，院子里的几个妇女下班回来围在一起不停议论着。
　　那天等到很晚，君懿都没有等到爸妈回来，言妈妈招呼他吃完饭，就让他和清欢先睡。她给两个小孩盖好毯子，轻轻叹了口气。一向早睡的清欢卻失眠了，不知道是因为明天开学，还是因为躺在身边的君懿。
　　她以为君懿已经睡着了，没想到听到细微的抽泣声。君懿把头埋在被子里，压低自己的声音。清欢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她以为君懿是怕黑怕鬼。于是从后面把手搭在君懿身上，小声说：“别怕，我抱你睡。”
　　君懿停止了哭泣，他不想睡，他想等爸妈回来，但是抵挡不住强大的困意，和清欢一起睡着了。事实上，那群妇女议论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君懿也在一旁。他听到了事故，听到了自己父母的名字，又隐约希望自己听错了，如果爸妈现在回来，就是他听错了。他们怎么可能会死呢？爸妈怎么会丢下自己！
　　但老天爷就是这样，不会管你有什么身份地位钱财，有怎么样的家庭怎么样的牵挂。它要带走谁，毫无理由。
　　第二天，君懿不肯上学，言妈妈哄他，说放学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如果不去上学，爸爸妈妈会生气的。虽然是个拙劣的谎言，君懿情愿相信爸妈是在玩躲猫猫。他牵着清欢的手，乖乖走进学校。明明夏天还没完，君懿的手卻那么凉。
　　放学回来，君懿看到了爸妈。骨灰由工作人员送到了君懿家里。遗照上的水妈妈，头发又黑又长，大眼睛还是那么有神，微笑的看着前面。水爸爸的眼镜还在他的鼻梁上，嘴唇微抿。两人被永远的定格在了这一刻。君懿的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他没有张大嘴巴歇斯底里的放声大哭，而是捏着小拳头，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掉下来又自己用手臂擦掉。
　　言妈妈用手抚摸着他的头，想安慰下他，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的流。君懿一把抱住言妈妈的腰，脸埋在她的裙子里。这份温柔让他更加想妈妈，但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能无忧无虑的在妈妈怀里撒娇了，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叫水君懿的孤儿。
　　君懿哭的太久太累，在言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清欢大概知道了，水君懿的爸妈都不在了，她问妈妈：“君懿的爸妈是死了吗？”
　　言妈妈皱着眉，“别瞎说，尤其是在君懿面前别提这个。”
　　“那他以后都住我们家吗？”
　　“还不知道呢，看安排吧。你个小孩别管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