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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落花时节又逢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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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九月,海边的夏天不紧不慢地过去了。
从上次在医院见莫声谷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说的“改天”并没有到来。清源渐渐明白,莫声谷和张语菡那一段感情,那一段时光,是她无论如何抹不去的,就算一切已经结束,他却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心已经在等待中渐渐麻木。为了让自己没时间思考,她拼命运动,拼命加班。
十一假期过后她和李文哲的关系无疾而终,两个人曾约定如果到了四十岁还都没有结婚,就凑合在一起生活。然而清源知道,他和她一样,应该无法接受“凑合”在一起的婚姻。
清源通过陈鱼父亲的战友关系跑了一个房地产公司八千万的项目,一个月来加班熬夜赶报告,本来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乙方却忽然有个股权质押欠了两个公章,清源又去了一趟上海才办妥,好容易周五下班前放了款。回到家她累得吃饭的力气都没了,倒头便睡。
一觉黑甜,清源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看看手机才发现已是早上八点了。她发了一会呆,忽然觉到肚子空空,无比的饿,便懒懒下床换衣服。她打开衣柜,满眼都是夏装,寻了半天竟找不到一件外套,便决定收拾换季衣服。
她将裙子收进整理箱,又从里面一件件拿出秋装挂起来,衣柜里立刻一派清浅柔软的新鲜气息。清源看了看十分满意,心情大好,索性将下面几个抽屉也尽数打开,整理里面的内衣首饰等杂物。
在最下面的抽屉她翻出一个白色盒子,正是几年前用的手机,她拿出手机把玩,忽然想起从前听倪乐佳说号码长时间闲置不用就会被通讯公司卖给别人,一时好奇从床上拿起手机拨了从前的电话号码,听到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不禁失望,又忽然纳罕到:既然关机就是没有停机了,那这个号码还是还给别人了?总不会还是属于自己的号吧。虽然这么想着她却心痒难耐,拿出充电器插在手机上,按了开机键——熟悉的开机铃声,熟悉的屏保。清源再次拨打号码,诺基亚刺耳的铃声在她旁边忽然响起,吓得她一下子跳出老远,见了鬼似的盯着那红色的手机,她吓住半天,才凑过去看手机屏,上面正是自己苹果用的号码。
清源一下兴致大起,拿过手机仔细观察,却看见屏幕左下角一个小小的信封,是没有打开的短信标识。她点开短信界面,列着三个未开启短信,通讯公司,兴隆百货,莫声谷。她心脏像挨了一拳,手指发抖地点开莫声谷短息:
清源,我为那天在电梯里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我知道欠你一个解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坦白对你说,我想我是爱上了你吧。我并不指望你回应我什么,只希望你能忘记这件事,不要让我的愚蠢成为你的困扰。莫声谷
清源盯着手机,将那短短几行字看了无数遍,似乎仍看不懂上面的字。她看看时间,二零一二年五月八号的凌晨,正是她发了工资换手机的那天,如果她关机前肯稍微仔细地看一眼,如果她看到这个短信,一切将是什么样的结果!她握着手机瘫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发抖,一下想起三年前那天在横田和秦邵峰卿卿我我,落在莫声谷眼里是怎样的情景,他从车里出来对她说的那些话时又是怎样的心情,还有他当时说的“谢谢你的决定”,她到现在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清源泪水不停流下来,她抖抖地拿起旧手机按了莫声谷的电话,那边却是“暂时无法接通”,她连着几次拨打电话不通,只好放弃,走到卫生间洗漱,她头脑渐渐清楚,忽然想到什么,急切穿好衣服,拿了手机挎包出了门。清源直接打车到了通讯公司的营业大厅。
周六大早晨的居然还要排队,清源气馁,只好取了号在长椅坐等。好容易听到“121号顾客请到四号窗口”,急忙跑过去坐在窗前。她前言不搭后语,将事情说得一团乱,窗口的姑娘皱起描画精致的眉头,语气不善地说:“你只说想办理什么业务吧。”
清源想了半天,说想看看缴费记录,姑娘不答,敲了几下键盘说:“最近一次缴费是14年3月,缴费200元。”
清源似懂非懂,半天又问:“那通话记录呢?”
女孩不悦:“没有通话记录。我们只保留一年内的,你这一年内没有通话记录。”
清源正在失望,那姑娘却说:“短信记录倒有,你要不要打印?”
清源大惊,脑子拼命转却怎么也转不开,那姑娘已是相当不耐,催促道:“你到底是打不打印?”厌烦地瞪了她一眼。
“打印打印!”清源忙说。
那女孩噼噼啪啪地敲键盘,便有滴滴哒哒的打印机声,她大声“刷”一下将打印单扯下来丢给清源,一边说:“只有一年内的啊。”清源什么都顾不得,拿着单子几步跑到玻璃墙边抖抖地摊开在眼前,不禁一怔:纸上一片密密麻麻蓝色的字,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一个号码,她认得那个尾号是“6785”号码,——正是莫声谷。她细读下去:
2013-9-10
我知道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男人,我应该离你远远的。可是我做不到啊清源。每次看着你走开的背影心里都好难过。
2013-10-1
那天在音乐楼弹琴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那样期待你的赞赏。
2014-11-8
工作一整天累死了。清源你能给我一个晚安的亲吻吗?那样我就能睡个好觉。好想你。
2013.12.25
我常常想起你的亲吻,天啊我现在好想亲亲你。
2014-1-14
今天看见邵峰了,他为上次在订婚礼上的言语向我道歉。其实他不知道那天我多高兴,你说我哪里都比他好,哈哈,我好开心。
2014-4-15
今天我的第一次婚姻终于结束了。虽然轻松很多,却不知道怎么还是很难过。清源,你愿意等我吗?我会重新找回自己。可是,我需要一些时间。
2014-4-24
清源你一定要等我。
2014-5-3
昨天你母亲告诉我你去相亲了。清源我知道你不会爱上别人。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2014-6-18
我知道是你把典典墓碑上的玩具拿走了。我在你床边的抽屉里看见了。清源你真是个善良的女孩。
2014-7-12
我今天看见那个你新认识的男孩了,他也很一般嘛。清源你可不能爱上他。
2014-7-17
我今天去那颗老杨树那里了。我好像看见了你小时候的样子。顺便说一句,你的信我收到了。
2014-8-2
我在你父母家,这两次你爸爸没有赶我走了。我正在学象棋,你爸说什么时候我要是赢了他他就答应我娶你。清源你放心,我很聪明的。
2014-9-9
你父亲还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可是我觉得你妈妈好像有点喜欢我。她今天给我做了鸡肉,很好吃。
清源勉强囫囵看了那些信息,虽没有完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渐渐放亮,看到最后心里仿佛“啪”地放了一个烟花,璀璨四射,只照得漫天闪亮。她伸手掏出手机,却才想起并没有莫声谷的号码。只好按着打印出来信息上的号码一个一个数字输进去,她手指都在发抖,输完却没有马上拨打,而是迅速出了营业厅,四下张望之后,往前走了几十步,仍然没有找到特别安静的地方,不免有些烦躁。忽然抬头看见一个星巴克,心中大喜,快步钻进去,直接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里坐下。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心砰砰地跳,却迟迟没有拨打电话。她想到莫声谷是怀着怎样绝望而坚忍的心情将那些短信发到一个早就不用的手机上,心里不禁涨满酸楚,最终她还是拨了电话,这次居然通了。莫声谷很快接起:“清源?”
清源暗气:原来他早知道她的新号码。她清清嗓子:“你,你在哪里?”顿了一下又说:“我能见你一下吗?”
莫声谷迟疑:“嗯,现在不大方便,周一行吗?”又说:“有事吗?”
清源反而不知怎么开口,闷闷说:“没什么事,你方便时回电话给我吧。”
莫声谷说“好”,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清源只好挂断电话。
她趴在桌子上拧着眉毛,心里像住了只猫,七上八下地挠,又好像自己就是只猫,眼睁睁盯着鱼缸里近在咫尺的食物,恨不能一爪子上去抓了来吃。她在座位扭捏不安,忽然站起来,径直出了咖啡店,在马路上伸手拦了辆的士,上车便说:“师傅请到恒源矿业。”
司机看了她一眼:“乔山那个?”“对!”清源笃定。
司机不再说话,掉了个头,左拐右拐上了二环高架,向北飞驰而去。清源一路胡思乱想,熬了快一个小时总算是到了恒源矿业的正门,她付了钱,直奔大门。门卫倒和气,问她找谁,又给她指了路,清源飞也似奔进园区。
周末的办公楼空空如也,她问了门口的保安,才在顶楼找到了地方,站在写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前。屋子没有亮灯,清源皱眉,难道他并不是在加班?她敲门,无人应答。又在走廊里踅么一趟,终于看见走廊尽头有间屋子开着门,上面写着“销售一区办公室”。屋内的人已经看见她在门口逡巡,一个扎着马尾20出头的小姑娘走过来问:“你找谁?”
清源连忙说了缘由,那女孩子笑道:“大周末总经理哪会来上班!”
清源黯然。又问:“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女孩上下打量清源一眼,见她额头微微出汗,几缕刘海粘在上面,犹疑地说:“你既然认识莫总,就直接打他电话多好。”
清源为难说:“打过了,他好像在忙。我真有急事找他,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那女孩犹豫再三才说:“我也不知道莫总在哪儿,不过他一般周末都回父母家里。”
“父母家?”清源纳罕:“他父母不是住在英国?”
女孩更加疑虑地看她:“哪有啊,他父母在金州,每周车票都是我定的。”
清源一下心里像划着根火柴,照得雪亮,她笑着说:“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小妹妹!”一边转身飞跑。她一路跑下楼,出门时还不忘冲保安笑着摆手,又沿大路跑出正门,灿烂地冲门卫笑着道别,一路跑出了大门才在马路旁停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她满脸漾着大大的笑容,在原地转了两圈,只差跳起来,忽然她又停下,将双手捂住嘴,大滴的眼泪就滚下来,她捂着脸呜呜的哭了半晌,脸上才又漫出笑意,伸手拿出纸巾将眼泪鼻涕擦干。
清源到家已经是傍晚,她进了门厅,已经瞥见一双BV的棕色浅口皮鞋摆在一边,心里霎时甜蜜。她进了客厅,兰如梅已经听见动静从厨房迎出来,一边讶异道:“清源你怎么回来了?”
清源不答,先倒了杯凉开水咕咚咕咚喝下,看着母亲笑道:“想你了就回来呗。”又环顾厨房说:“妈你做这么多菜是什么客人来了?”
兰如梅尴尬语塞,见清源笑得精怪才说:“你既知道了还不上去看看。”
清源就等着这句话,探身在母亲脸上一啄就往楼上跑。她来到小客厅门口站下,心咚咚地跳得厉害,不禁深吸口气,轻轻地推开门,就看见莫声谷家常模样和父亲对面坐着,正将嘴唇抵在左手背上,手里握着一颗棋子,眉头微微皱着。
倒是她父亲先回过头来,诧异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源不答话,只倚在门边抿嘴看着莫声谷,莫声谷方才抬头看见她,慌忙站起来,有些窘迫地地看着清源,脸上的红直漫到颈子上,半晌才说:“你回来了。”
清源走进屋子,一边满眼笑意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莫声谷磕磕绊绊道:“来找叔叔……下棋。”
清源转头问她父亲:“他可赢了你了?”
华雨田轻轻哼了一声,不屑道:“还差得远着呢。”这时却听兰如梅在楼下连名带姓地喊他,只得答应一声下楼去了。
清源仍歪头含笑看着莫声谷,莫声谷给她看得不自在,深吸口气刚想说话,清源已经一头扑进他怀里,双手将他的腰抱住,喃喃道:“莫声谷你这个天下第一大的大傻瓜。”说罢眼睛已经湿润。
莫声谷将她环住,右手轻轻地抚摸着清源头发轻声说:“那你怎么还喜欢得不得了呢?”
清源破涕为笑:“因为我比你更傻呗。”
莫声谷轻轻推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用拇指将她眼泪擦掉,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拉起她的手说:“我们出去吧。”
二人下楼,也不避讳华雨田夫妇,携着手出了门,身后传来兰如梅声音:“早些回来吃饭!”
季节已是十月中旬,天色将暗,风吹过来有些凉意。莫声谷用卡其色的风衣将清源裹住,只穿着浅蓝条纹衬衫,单臂拢在她肩上,二人缓步走在缀满青红果实的苹果树中间,四周香气馥郁。莫声谷问:“你给我打电话什么事?”
清源低头:“我看到你发到我旧手机上你信息。”
莫声谷愕然:“关着机也能收到?”
清源莞尔看他:“我去营业厅打印的。”
见他脸色忽然扭捏,便想起他短信中说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话,他发给她时定是以为这些话永远不会被人看见的吧。
清源不禁轻笑,又问道:“我若不来,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呢?”
莫声谷本已十分窘迫,这时却含笑看着她道:“我打算说什么了?”
清源抬手打他,却终究是舍不得,拳头无力落在他胸口,羞怯道:“就是,要娶我的事……”
莫声谷忍不住笑:“你这是要跟我求婚吗?”见清源脸色已经着恼,方收了笑正经说:“你父亲还没有同意。”
清源听了恼怒道:“你这个英国佬做事怎么这样迂腐!我们结婚自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他不同意难道就不结了?再说你怎么什么事情也不让我知道,万一我一不小心爱了别人——”
她声音已带了哽咽,“又或者干脆把你忘了,难不成你是要自己一个人进教堂吗?”
莫声谷见她虽声色俱厉,脸上却带着哀伤神情,不免想到两人相识相爱数年他待她冷淡居多,竟从未说一句柔情蜜意的话。英国人一向以内敛自持为美德,他又深陷传统道德伦理观,自从知道自己爱上清源常怀羞耻之心。那日清源在张语菡面前对自己的告白有如电光火石,才令他彻底明白:这辈子他必须拥有这个女人才能活过来,哪怕遭人唾弃鄙夷,哪怕身败名裂,哪怕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他的生命本已成一潭死水,而她,则是他生命的源泉。他与张语菡博弈,与秦邵峰博弈,与她父母博弈,也与自己的心博弈。他想要扫清一切阻挡他们幸福的障碍,想要万事俱备地给她一份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爱情。
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做错了,她说得可能是对的,他一心护着她,结果却让她伤心委屈这么久。也许一开始他就该选择对她坦诚,和她一起面对一切。她一向比他爱得勇敢,也能给他勇气和信念,他们或许能更早达成目标,他也不必这样久孤单前行,每日忍受入骨的思念和担心失去她的不安。
莫声谷出神望着清源,她不知他在想什么,犹在等着他回答,却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睛渐渐潮红湿润,心下一软,柔声道:“对不起,我不是——”
他已低头堵住她的嘴唇,终于甜蜜地吻她。良久,二人抵着额头,相对而笑。夕阳的微光拢在他们身上,在这苹果成熟的季节,一切有如初恋一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