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轻墨入隐

67、第六十六章 誓言轻许

　　天玑峰一如昨日，乱红纷纵染玉阶，叶绿重重碧无邪。
　　暮云落不知为何这一路比去时赶得更急，连歇息的时间也省去，一日万里，终夜不歇。苏柳陌倒是窝他怀中，抓着白衣襟，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等到被叫醒时两人已经落在天玑殿中。
　　苏柳陌跳下地来，脚一麻，软在了地上。
　　“小心。”看她跌下去，暮云落已经无法立即伸手去牵她，还是勉强出声提醒了一句
　　苏柳陌倒是听出师父音色中那一缕细微的僵硬，连忙抬眼去看，顿时陡然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颤声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暮云落摇摇头，轻轻拂掉了她搀在臂上的手，走向画屏之后的床榻。
　　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倦怠，似乎连绵密长睫也重若千斤不堪重负，半掩着一双墨染深瞳，若寒云裁月，百花轻阖。鸦灰色的青丝如瀑悬，竟然覆了薄薄一层晶莹冰霜，淡了光泽，失了轻盈。苏柳陌知道他潜入飞升湖中寻自己受了伤，却不知到底伤得有多重，心中一痛，唤道：“师父……”
　　暮云落用仙力强行压□□内擢升而起源源不绝的寒气，说道：“陌儿……先回房休息吧，为师要……”突然肺上一寒，几声清咳难以抑制地溢出口。
　　苏柳陌一急，说道：“我不去，我要留下陪着师父！”
　　暮云落袍袖轻旋，落座于床榻上，一拂下摆，双目已然阖上。他本自持极高的修为，想是极寒的玄水也伤不了自己几分。却没料潜入湖底遍寻不着苏柳陌，即使展开灵目细细探查，也不见她一丝气息。思及她生还希望已渺，气血攻心，痛意翻然浪涌，之前本已经压制在灵鸠穴内的“幽焰三戒”失控似地沿着经脉回溯至心间。一时间寒毒两气内外分路夹攻，澎湃翻腾，他几度强力压制虽勉强控住“幽焰三戒”，却又被至寒之水伤了仙身。
　　待忽然探查到苏柳陌的气息，他急匆匆自湖中浮出，心绪陡然转悲为喜，“幽焰三戒”再难以抑制。虽然极力护住心脉，仍是被逼出了一口血。
　　归途匆匆，他只是担心万一不慎毒发，被其他妖邪趁虚而入，自己受伤一时护不了小徒儿。竭精赶回，又被体内瘀滞的寒气伤了一分。此时已经是气息不稳，体内毒、寒狂涌翻腾，几次三番压制还是翻天覆地。
　　他于榻上静静调息了一番，寒意稍退，阖目一声长叹，竟觉心中莫名纷乱：“你先退下吧，陪着为师也是无益。”
　　苏柳陌看他周身依旧生气了无，眼中含了泪：“师父，就让陌儿在这里陪着你吧。”
　　“为师清修最忌分心扰神，你且去房中候着。为师受伤的事暂且不用通知他人。”暮云落说完，右掌推去，苏柳陌已经被送出殿门外。
　　“师父！”她喊了一声，殿中寂然无声。虽然心急如焚，苏柳陌却也不敢直接违了师命，跨入殿中。
　　苏柳陌在殿外廊下坐了半日，眼看余晖渐斜，天玑峰上暮色四合，红霞漫卷，继而月华初上，清辉流光。她看着看着，又不敢出声惊了师父，不知何时竟合身在廊下沉沉睡去。
　　四更将过，她突然惊醒。涛华坪上万籁俱寂，树静风止，月凉如水，浇得万物入眼冰凉莫名。蓦地一阵心惊，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无人应话。
　　她心下担忧非常，再也不管师父的叮嘱走进天玑殿中，走过那一扇画屏。
　　“师父。”声音放得极轻。
　　床幔轻垂，她犹豫了下，又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师父”，终是抬手撩起了帷幔。
　　暮云落衣带未解、素履未去地斜斜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雪似霜，双目紧闭。枕边一只白玉素簪横躺，重又墨染的乌发如流水般泻开，仿若身下陡然绽开子夜般的花朵。白衣胜雪，青丝若墨，强烈的反差，却蕴生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美。
　　苏柳陌从未如此安静如此仔细地看过师父的脸。只要他那慈悲众生，睥睨万物的双眸一眼瞧来，纵容美得惊天绝世，叫人在他面前也生不了杂念，生不了痴想。
　　如今他鸦羽一般的长睫盖住了那双疏世漠离的墨瞳，面容反而宛如新雪骤停，流云初霁般回暖。眉峰笔挺，斜入飞仓，若画师精心走笔；重睑匀得细致流畅，凝着道修长褶沿尾端徐徐上扬，分外清美。
　　再看他挺如峭壁的鼻，淡过三月桃花的唇，下颌处优雅无比的线条……
　　春醉拥寒山，花迷开眉间，孽火尽燎原，初心已成茧……
　　苏柳陌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心跳骤然失了节奏，心中哀哀唤一声：“师父……”
　　她倾身上前，看他气息平稳，又抓了脉来摸，尚算平稳，却不知为何睡得这么沉？
　　苏柳陌拖着他的手臂使劲摇了摇：“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暮云落依旧沉睡不醒。
　　苏柳陌将他扶了起来，找到背心的三芒穴，源源不断地输入仙力，却统统如泥牛沉海般毫无反应。她一时汗如雨下，心急如焚，竟不自觉地竭力催动体内仙力，一个时辰就把周身真气耗得半分不剩。待她惊觉不妥，正要把尚未苏醒的师父安顿好，自己却一头栽倒在他身上，昏死过去。
　　那一身仙力还是起了作用，暮云落被她的身子重重压了压，恍惚地睁了眼来，一向清和无尘的眸中竟现了几分迷蒙，望见身边的人眼中一柔，随手拥住她，又阖眼睡去了。
　　“幽焰三戒”，惑心，迷意，乱情，妖界至毒。
　　他终是过于轻视，失了方寸。
　　突然一声雷鸣，大雨倾盆。
　　榻上两人和衣相拥而眠，不知今夕何夕。
　　………………
　　雨过初晴，万丈朝晖曜得桃瓣还未褪尽的水珠一片晶莹。屋角上不时滴下一两颗雨水，廊下的积水上滴答轻响。
　　晨光着花未，碧空如滔翠。
　　直到第三日，暮云落才悠悠醒转。
　　眸子还未睁开，已觉得怀中圈着个温软小巧的身子，心中大惊，赶紧低头看去。
　　只见自己双手合围，将小徒儿牢牢地抱着胸前。她自然而然地把头放在自己肩窝处，一只小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白袍上，兀自睡得深沉。
　　他突然忆起前日分明是自己将她搂入怀中，身子猛地一震，一下坐起身来，将她推了出去。虽然她尚是小孩儿，但毕竟男女有别，师徒有名，虽然一时毒发晕厥，但怎的这般糊涂，竟和她同榻相拥三日？
　　苏柳陌在榻上一滚，顺势落到床前踏几上，却还是沉睡不醒。暮云落这才觉得奇怪，低声唤道：“陌儿。”看她睡颜澄净无邪，一派安然，脸色却有些灰白，连忙起身去探她。
　　果然体内仙力虚耗殆尽，又三日不食不饮，脉搏凝滞，气息微弱，体虚得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他心中一默，便是了然，不仅多了些歉意。
　　下榻来将她抱起，又抬手招来一方锦毯置于殿中，这才将她定住稳坐于毯上，于背心处源源补入仙力。
　　他是至纯的太乙真仙灵体，自然效果非同凡响，不过盏茶的功夫，苏柳陌面色就恢复了红润。又过了片刻，长睫微颤，睁开了双眼。
　　她一跃而起，反而惊了暮云落，“陌儿，你体虚气弱，不要乱动。”
　　苏柳陌果然双脚发软，又跌回毯上，急切问道：“师父，你可好些了？”
　　“为师无事。”暮云落本不欲做解释，又看到她眸中一片忧色和关切，又说道：“那日潜入飞升湖中寻你时，不慎被寒气所浸，引得“幽焰三戒”毒发……”看苏柳陌面色青白，又柔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如今已经无妨。”
　　其实“幽焰三戒”的毒虽然可以压制，要想短时内解除却并非轻易可以办到，必须以释妖殿中一枚阴火作引。这就意味着没妖帝重无邪的帮助，这毒很难完全从体内剔除干净。
　　“师父的毒已经解了？”苏柳陌果然问道。
　　暮云落看着她清澈若泉的眸子，轻叹一声，说道：“即使未解，也无大患。只是为师被寒气伤了仙身，要闭关半月调息。”
　　岂不是要有半月看不到师父？苏柳陌顿时脸色有些难看，走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袖：“师父……”腕上白色柔光一闪。
　　暮云落低头眸光锁定在浮生锁上，墨发几许滑落，眸中一片忧色：“陌儿，你可曾听说过太古之息的来历？”
　　苏柳陌猛然愣住，只有与非曾在幻境中提到了一点，但是不知师父怎会突然问起，莫非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些古怪的玩意？是了，师父这么厉害，当然什么都了如指掌。她点点头：“几日前听与非提到了一些。但他也不怎么懂，所以说得很模糊。”
　　“他怎么说？”
　　“他说太古之息就是魔神之气，我选不了剑是因为剑灵都害怕我。所以他要借我铃儿中的灵气压一压。”
　　“不错。”暮云落道：“这方宇宙本是分为六界，神，魔，仙，妖，人，冥各得其所。三万年前的最后一场大战中，最后的一魔一神双双陨落，永绝于世。自此后就有预言自神器亘古书中流出，只要有魔神之气现世，待到九星连珠之时，魔族就可以复活。你可知这意味什么？”
　　师父一说就是三万年这么遥不可想的岁月，她哪里搞得懂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苏柳陌摇摇头。
　　“魔族重生，却没有神族制衡。到时魔气耀世，天下诸妖邪力大增，再不可同日而语。群妖肆荡，人间首先罹难，必将生灵涂炭，尸俘遍野。纵然为师，仙门，仙界倾尽全力，也不过是蝼蚁撼树，杯水车薪罢了。你之前所遇到的仙尊，先是以上古咒术封住你灵窍隔断气息，待你年长后又专门炼制了浮生锁帮你掩饰气息……他的修为已经远远在为师之上，不过，怕也是用尽半生修为才能成之。如若不是如此，你踏入沧微元辰之时，怕已经被我等剿杀……”
　　“师父……”苏柳陌终于意识到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我绝不会做任何背离仙门的事情，师父要相信陌儿！”
　　暮云落垂目看她，见她一双澄澈双眸正轻泛水光，那么忧急地望着自己。不由心头一颤，当时在涛华坪上一时心软，帮她掩去了魔神气息，在折云山上，却只想护她，连犹豫也曾有。私心已起，如若是错，早已经铸成，如今又能如何？
　　他抬手覆上她的发顶：“那位仙尊自妖邪手中救下你，又如此护你，最后却叮嘱你来沧微元辰来拜我为师，定有他的道理。为师知你性子纯善无邪，才会如此。陌儿，你要答应为师，永世不可助邪成魔。”
　　苏柳陌重重点头，毅然答道：“徒儿宁愿魂飞魄散也不会，师父尽管放心！”
　　暮云落神色微敛，看殿外桃瓣带雨，芳菲依然如旧，淡淡说道：“你若有一日违背今日的心意，为师也绝不会再心慈手软。”
　　苏柳陌一双眸子漆黑若星，灼灼耀眼，眸光锁住清绝若仙的面容：“师父，只要陌儿活着，就绝不会有那一天。”
　　他垂眸，如月如星的眸子里透着无尽的慈悲，半晌，终于探手纳她入怀，答道：“好。”
　　彼时年少，誓言轻许，而桑田沧海，只是忽然而已……
　　……
　　桃花映面，春光如昨，韶华尽又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