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轻墨入隐

63、第六十二章 一世痴狂

　　琉茉被那红衣女子捉走，苏柳陌却留了下来。
　　她又恢复成纤瘦的模样，绾着两个小髻，泪流满面，呆呆地站在船中，还没有从胸口钝痛中恢复过来。
　　顾与非的尸体却在慢慢地发生变化，血迹敛去，伤口复原，他手指一弹，轻咳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其实很讨厌最后这个部分，感觉自己又死了一回。若只是捏个幻像来扮作自己，却又体会不了跟你在一起时的快乐。可惜，世间安得两全法。”
　　苏柳陌瞪大了眼看着他慢慢地站起来。
　　“琉茉，你终于找到我了。或者，现在该叫你苏苏，柳陌，陌儿，抑或是沫沫？”他自顾自一笑：“最后一个甚合本公子口味。”
　　苏柳陌还没转过念头来，只痴傻地看着他。
　　“沫沫，怎么转作人倒是变笨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在梦中？”
　　他走过来十分熟稔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笨，自然是在梦中。”
　　苏柳陌捂着额头：“为什么我会痛？！”
　　“那是因为我真的在弹你额头啊。”顾与非笑得古怪。
　　“你到底是谁？”
　　“本公子姓顾，名与非，字慎之，你不是都知道了？”
　　“可是，顾与非是谁？琉茉又是谁？为什么我老是梦见你们？”
　　“琉茉自然是你的原身了，在前世，哦，不，前前前前世了。哎呀，具体多少个前世我也懒得数了，总之很久以前。”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树妖。”苏柳陌一脸惊恐，“不不不，我不要当妖精，我变成了妖精，师父一定会把我逐出师门的。”
　　“琉茉不是妖精，琉茉是个仙子。”
　　“仙子？你是说我很久以前是个天庭上的神仙？”
　　“对，后来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你掉到人间来，被我所救。”顾与非笑道，有一些凄凉的味道，“后来的故事，你都看到了。我死得有那么一点难看。”
　　“那你现在……现在是什么？鬼魂？”
　　顾与非想了想：“差不多吧。”
　　苏柳陌讶然：“琉茉说得很对，人族真的很强大，可以转世，可以修仙，还可以化作鬼魂自由自在。”
　　顾与非苦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本公子可是付出了很多代价。”
　　苏柳陌问：“什么代价？”
　　顾与非却转开了话题：“你方才说“老是梦见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很小的时候就梦见过这艘画舫，我当时躲在窗外看着你……你被那个妖女……伤了。”终究是说不出那个“杀”字来。
　　顾与非敛起了笑容，说道：“看来你这一世早就被晏璧月发现了，很小的时候她就诱你入了这个梦，却不知她意义何在？我们以后要格外小心才是。”
　　“这一世？我们？”
　　“不错。你还梦到了什么？”苏柳陌的疑问太多，他避而不答，只是问道。
　　苏柳陌说：“我还梦到一座府邸，跟“夏望”一模一样，里面住着个小王爷，我听到丫鬟们议论说他……似乎快要死了。”
　　“跟“夏望”一模一样，呵呵，”他轻轻一笑：“那是自然，这“四季陶然”本是天帝取巧借了我的力塑成，我只不过一时念旧，将它幻成了当时庆王府里的样子。也不知这晏璧月到底是何用意，竟然让你梦到我这两世死去的情景。”
　　“晏璧月是谁？两世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庆王府？你有什么力？连天帝也要取个巧？”苏柳陌简直觉得顾与非的存在就是一个硕大的迷阵，刚刚听得似乎明白了些，又被他透露出来的更多的只言片语弄糊涂了。
　　“沫沫，你还有时间，我的故事又不长，愿不愿听一听？”他走上前来抱住她，衣袍轻旋，两人落在那颗桃树下的竹摇椅上。
　　手边几上一壶清茶，两碟晶莹剔透的精致糕点，数碟干果。
　　“都是你爱吃的。”顾与非说。
　　“不是我，是琉茉。”苏柳陌说。
　　“琉茉也好，花姚瑶也好，苏柳陌也好，你们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阳光正好，洒在他白皙俊逸的面庞上，是说不出的暖意和温柔。
　　“可我不会是她。”她摇头。
　　顾与非自然知道她担心什么，说道：“沫沫，你放心，我如今……已没有资格……唉”他叹了一叹：“这一世我与你没有情缘，再不会与你纠缠，但却注定要陪在你身边，护你一世周全。”
　　苏柳陌更是迷惘：“与非哥哥，我听不懂。”
　　顾与非斜眼睨她，说：“还是与非听起来顺耳些。”
　　苏柳陌倒也从善如流：“与非，你快些说与我听。我得早些回去，要不师父该着急了。”
　　“你师父？他护你不周，该吃些苦头。”顾与非面色微冷，看着她白皙脖颈上的一点嫣红。
　　“什么？！”苏柳陌跳了起来：“师父会吃什么苦头？”
　　顾与非狡黠一笑：“元辰仙君暮云落战力登峰造极，他能吃什么苦头？无非是一时心急找不到你罢了。无妨。”
　　苏柳陌倒说：“让师父担心总是不好，与非，你快说。”
　　“说书人说书，也得讲个铺垫，起个气氛，如果都像你这般一味催促，能有什么趣味？来，你先尝尝这碎雪桂花糕，很是香甜。”他用小竹签叉起一块来，递到苏柳陌嘴边。
　　苏柳陌本就已经当他是老友，也不避嫌，一口咬下。之前在琉茉身体中时她也吃过，但从来没有这般细腻真实的味道，顿觉唇齿生香。
　　“甚好。”她真心实意地夸。
　　“我做的。”
　　“真的？！”
　　“因为你喜欢吃，不得不学。”
　　“是琉茉喜欢吃。”
　　“难道你觉得不好吃？”
　　“好吃。”
　　“那不就行了。”
　　“你到底讲还是不讲？不讲，我就回去了。”
　　“怎么过去了几百年，你的杀手锏还是这个？真是……天意弄人，不得不服啊。”顾与非凄然仰天长叹。
　　叹完又问道：“话说，沫沫难道知道怎么回去？”
　　苏柳陌怨气横生地瞪了他一眼。
　　他端起白瓷杯盏，抿了一口清茶，开口说道：“四百年前，燕南之地顾家是晨州国首屈一指的富商之家，我本是我爹与一名青楼女子的私生子，一直养在外府中。等我长到十三岁时，顾府中起了瘟疫，两个嫡子一个庶子死了个干净，我爹才想起要接我回府。我娘为了保全我的名声，在我回府那一日就自缢而死。可是那瘟疫，本就是我施了手段毒杀了三人，只为了我娘能够名正言顺嫁入顾家，却无论如何没想到我娘会因此而死。”
　　“回了顾家后，我懊悔不及，心如死灰。却无意中听到我爹跟他的门客提起，他本是打算杀了我娘，哪知她提前一步走了反倒让他心有愧意。我当时怒火中烧，心中郁结，就设计一步步逼死自己的爹，坐上了顾家族长的位置，那年我才十八岁。”
　　“外人都道我风光无限，却不知我内里已经是一滩烂泥，污浊不堪。我做事向来心狠手辣，凭着自己的才辩，顾家家业倒是越来越大，我却过得越发放纵靡费，声色犬马。大概只有醉生梦死中，才能稍稍麻痹自己吧。”
　　苏柳陌安慰他说：“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顾与非笑道：“你一个十二岁的小娃娃说年少轻狂，倒是有意思。”他拍拍她的头，接着说：“本来我以为此生就如此了了，若不是哪一日醉死，就是被敌手所杀——却不想会遇到琉茉。说起是我救了她，最终却是她救了我。她与我来说，就像照入地窖中的一缕日光。”
　　“她的目光总是澄澈如水，只那么看我一眼，就让我觉得一切无所遁形。一次我俩在院中对饮赏月，酒醉后我忍不住告诉了她我心中这些永远的郁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还好如今的你已不记得当日我涕泪纵横的模样。”
　　“她也是陪着我哭，我问她为什么哭得比我还伤心，她说是因为心疼。”
　　“那晚，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抱着我，抱着我直至天明。沫沫，你可知从十三岁之后，我可从来没有那晚睡得那么沉，那么舒服安逸。”
　　“后来就算最终我因她而死，却从来没有一丝后悔。跟她在一起，我才算重新体会了活着的滋味，才晓得世间还有春意夏望，秋浓冬藏。真是美哉妙哉。”
　　顾与非又抿了一口茶，双眼迷蒙如水乡烟雨，似陷入那遥远的回忆中一般。
　　“与非,”苏柳陌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后来她怎么样了？你离开以后？”
　　他回神：“琉茉本是天庭小仙，却不知怎么跟妖族帝尊妖帝重无邪扯上了关系。杀我那女子名叫晏璧月，是妖帝的手下。当日大约就是被重无邪派来捉琉茉的，杀我，只是顺手而已。”
　　“她平日里不喜与我讲这些，怕我听了担心，所以我知道并不多。不过据我后来所知，她终还是灭了仙身，堕入人间轮回。”
　　“琉茉为人良善，待人秉直，可是对我，她从始至终心存一份愧疚。当日她早知自己身处险境，却还是贪恋跟我在一起时那份逍遥自在随意。后来没想到伤痛突然发作，走也走不掉，终是害我丢了性命。”
　　“所以她的第一世，成了花姚瑶，而我则是庆王府小王爷杜政。琉茉执意报我一世恩情，所以转世后与我两情相悦，十六岁就嫁入庆王府。”
　　“那一两年大概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顾与非说到痛处，面色如常，这时讲到最顺意的时候，眸子中却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水雾，连连摆手，连叹几声：“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
　　苏柳陌也不知如何安慰，掂了一块糕点递到他手边，“甜的，吃了没那么苦。”
　　顾与非看了她半晌，才慢慢地接过来放进口中，随着一口清茶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