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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九章 峰回路转 ...

  •   沧微元辰落了一天一夜的雨。
      元辰仙君难得地自乐阁中取来璇玑琴,焚香净手,弹了一曲琉璃殇。他的琴声向来清越优雅至极却无悲无喜,不带一丝情感,今日也是如此。一曲罢了,天玑峰上又恢复了一如往昔的静谧,只余下雨水淅淅沥沥打着林间芳菲,犹如呢喃细语。
      他数百年来独居于天玑殿中,修习,悟道,审阅,批示,斩妖,疗伤,闭关,赏景,弹琴,吹笛,舞剑……他甚至从没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人。
      他习惯于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冷清,万物寂灭,悠然自有。
      天地间如此静谧的时刻,他常常只是感觉到内心的安宁。惟愿守护世间众生,人人都能安宁地享有这朗朗乾坤,日月共明。他怀的是大爱,悟的是大道,行的是大善,得的是大自在。
      而今日,他端坐于天玑殿中,透过雕花窗棂看着檐角上滴下银丝一般的雨水,突然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宛如大气磅礴的画卷中溅上一滴澄澈茶汁,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模糊了苍劲的落款。谁迎上他的眼,顽皮地一笑,却看见那眼底光彩流觞。
      微风吹过,抚平湖骤起波澜。
      曾几何时,竟是习惯了她的陪伴。
      天玑殿中空空荡荡,他负手走到廊下,不知不觉就踱到偏殿第一间厢房前。
      默然片刻,推门而入。
      房间里如往常一样,简单素净,墙上挂着的一把木梳并一枚小镜,都是自己当初随手让向婉所选。案上一叠习字摆放得整整齐齐,上头压着那柄他送她的玉雕鱼形镇纸。一本初阶琴谱翻开几页反扣在案上,仿佛主人只是离开了片刻。床幔低垂,铺上锦被揉作一团,想是走得匆忙未来得及收拾。
      他轻叹一声,锦被兀自抖抖了,缓缓铺陈开来。突然一声轻响,有什么物什翻落在床前的踏脚几上。挥手一招,手中落入了一串圆润香珠。
      只看了一眼,眸色旋即收紧了,凝结成霜。他的脸色沉如翰墨,清美指尖拈住珠串,不知是气是怒,是惊是疑。
      一道白影自天玑峰风驰电掣般掠出,直直投入玉衡峰清晓洞去了。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败的酸臭,黑暗中的孩子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
      他走过去,准确无误地一把捞起她圈入怀中。待走到光亮处,蓬乱的发丝散开,才看清原本清秀可人的小脸已经污浊不堪,面目全非。外层青纱裙衫被鞭子抽成褴褛,碎片一样挂在身上,染满污物。中衣不复往日雪白,浸透血水后已经干透为板结的暗褐,散发着一股腥臭。她的气息时断时续,轻不可闻,身子软得,软得就像死掉了一般。
      他一窒,唤了一声:“陌儿。”
      那孩子身子瘫软,头颅低垂,如布偶一般毫无反应。心中涌起阵阵痛意,他执起她的后脑,将小脸轻轻地埋在自己胸前。刚松开手,她又无知无觉地向后仰去,幽暗灯光映着青灰的脸,乌紫的唇,无一丝活气。
      他灌入一丝仙力,竟如石沉大海,瞬间心惊。
      袍袖一展,将她整个盖住,稳稳地护在怀中。
      清晓洞口守护的弟子只觉得一阵清风扑面,心中生疑,再入洞,仙君果然是携了徒儿离去了,连忙慌慌张张地去禀告伺严。
      莫严听闻,立即叫人又去禀报了莫有为和向婉。三人在天枢殿中聚头,齐齐赶往涛华坪。
      三人刚在殿中坐定,还未开口。向婉手中突然多出来一串香珠。她诧异地“啊”了一声,却听仙君说道:“向婉,你看这串是否是当初你制的香珠?”
      向婉拿在手上看了一晌,突然面露讶色:“这确实当初向婉用秋檀子所制的安神香珠,但却被人施了梦魇之术……”
      莫严闻言,拿过香珠,细细看了一番:“这梦魇之术嵌合在秋檀子的香气中,如果是晚间枕着入眠,必定噩梦不断。”又递给风清游。
      风清游指尖捏了一诀,注入香珠上。一丝蓝色光华自指尖逸出,在香珠上饶了一圈后,变成七彩光晕,层层膨大,末了那香珠竟是断了丝线,散落一地。仙君手掌微合,滚落的珠子凌空聚拢来,落在案上团成一圈。
      “这……这……,”风清游大惊:“这竟是九尾灵狐晏璧月的引神梦……”
      “不错。”暮云落说道:“这香珠是我在小徒儿的房中发现的。”
      风清游说道:“以她的修为,不知不觉间就会被这香珠牵引。莫说是潜入天权殿,就是弑杀同门也是毫不犹豫。”
      向婉眉头紧蹙:“此人真是神通广大之际,连这天玑殿中也来得了。”
      伺严长叹:“看来我等倒是误会这小女娃了。”
      三人眼睛看向暮云落,竟都是藏了一丝不安。
      “我那徒儿还在昏睡,等她醒转可问问香珠从何而来。但这妖狐手段高超,在香珠一事上必定不会留下任何破绽。”他眸中冷光乍现:“只是不知,为何这妖狐要惑陌儿去盗取天机镜?这几日又是何人散去了她身上修为?”
      风清游讶然:“散了修为?”
      莫严说道:“昨日只是给她上了十道鞭刑,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她体内有异样。”
      暮云落缓缓扫过三人,在莫严面上停留片刻,最后看住向婉:“入门时我注入的十年修为已经尽数散去,连她自己这三年的苦练也一并抹消,如今余下的功力不过半成。”
      向婉见他面色冰冷,黑眸中凝起一丝怒意。只一个俯视的眼神,她已经拜倒在地,说道:“我昨日早间去看过柳陌,想她臂上被神器所伤,加上又受了鞭刑,形状颇为惨烈,就喂她吃了换髓丹疗伤……却不知为何如此。”
      暮云落冷道:“换髓丹确实可以克制神器所造成的损伤,但却和她体质相冲,药力也下得不足,两相缠斗,最终是伤了根本,靠了散尽修为才存了一条性命来。你既然精通药理,怎的如此疏忽?”
      向婉沉声道:“向婉一时大意,无可辩驳,任仙君惩罚。”
      风清游和莫严一时噤声,也不好插言。
      殿上气氛阴沉压抑,三人的手心都沁出汗来。
      暮云落看了她半晌,却说:“罢了,倒是我这个师父失责在先,怪不得诸位。你们且先回吧。”
      向婉却兀自跪了不肯起来:“仙君可是怀疑向婉?”
      风清游与莫严对看一眼,欲言又止。
      暮云落眸中古井无破,只淡淡看她,自是不语。
      她说道:“向婉愿意投入清晓洞中。一日仙君仍有疑虑,则一日不见这青天白日。”
      暮云落缓缓说道:“不必,我至今玉衡于策师。你心有执念,难免行事偏颇。策师应当早早放下,才知方外天地,于修行也有进益。”又叮嘱道:“我知你已经开始着手排查教中弟子,每隔七日提交一份卷宗与我。”
      向婉若有所思地应了。
      三人退出殿中,才发觉背心润湿,竟是被殿中冷冽的气氛压出来一身冷汗。
      行到天枢殿中,向婉尚是一脸恍惚,莫严安慰道:“策师也不必太在意。话说关心则乱,仙君也不免如此,看来他老人家今日倒是动了怒气。等那小徒儿醒过来,自然就好了。”又说道:“百年来倒是第一此见仙君如此,我还以为这次会被差遣到哪处去面壁三年五载。”
      风清游道:“两位实在多虑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仙君气的是他自己?如果不是我们三人巴巴地赶过来,他老人家暗地里难不得要先劈自己一掌。”他这揶揄的话一说,莫严倒是面色稍霁,向婉却是长叹一声,重复说了一遍:“心有执念,关心则乱……实在是关心则乱啊。”
      ………………
      苏柳陌等到第二日晚间才自昏睡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熟悉的月白床幔,第二眼看到端坐在榻前木凳上的师父。他眸色中柔软波光泛过,见她醒来,指尖一动却又收了回去,只唤了一声:“陌儿……”这就是世间最安慰人心的声音。
      她的眼底泛起泪光,声线沙哑粗糙:“师父……”恨不得扑进他怀里痛哭,身子却气力全失,半分也动不了。
      “为师错怪你了。”暮云落道,“原是有人对你施了梦魇之术,导你误入歧途……”
      “师父……师父……”苏柳陌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她好害怕只是一场好梦,醒来后还是自己孤身一人蜷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她侧着头看着他,眉目如画,镌刻心间。只靠这模糊梦境中的一句安慰,再多的苦痛她也能撑得过。
      “陌儿,你怎么……”暮云落有些焦急,看她眸色迷离,神思不属。
      “师父……”她唤一次,过半晌才聚了力气唤下句,水汽氤氲的眸子牢牢地锁着他,小脸上泛起近乎绝望的乞求神色:“师父,不要……丢下陌儿……再也不要……丢下……陌儿……”
      她甚至顾不上细看眼前此人面上崩裂出来的表情,再次沉入了黑暗。
      他急忙探手去摸她的脉息,这才放下心来。默坐了片刻,又探手抚过她的发顶,缓缓说道:“为师说要护你周全,绝不会再食言。你只管安心地做我的徒儿,干霄凌云也罢,庸庸碌碌也罢,只要……”他眼帘低垂,看着那只余下六只小铃的银色细链:“只要行端身正,为师答应你……今生断断不会丢下你一人。”
      榻上之人兀自昏睡,浑然不觉。
      ………………
      苏柳陌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她只觉浑身清爽无比,口中一股子清甜的药香。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床上,华丽低调的床幔低垂,挡住了床外的视线。她只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随即粉色发烫的云彩缓缓爬上双腮。
      师父的袖中冷香一味,发间清馨一缕,她最熟悉不过。
      这枕边香如此脱俗出尘,让人流连……自然是师父的床榻了。
      有人捞起了床幔,问道:“醒了?”
      她一下弹起来,只管埋了头,应了一声“嗯”。
      “我让人准备了些清淡的吃食,可有力气下来用膳?”
      她确实起得太猛,一阵眼冒金星,重新又要跌回去。一只手堪堪地环住她的肩。
      “陌儿……”另一只手温柔地抚上额头:“是还在发热么?为何脸儿还这么红?”
      她大伤初愈,苍白的肤色配着粉色的双颊,唇上又干得起了裂痕,只显出一种病态的焦热。
      “师父,没有。”她这时才大胆地抬眉看向他,大概世间最好的药也比不上他漾起的那片温柔神色。只有这一刻,姿容绝世的脸褪去了超越众生的慈悲,只有专一的眷注关切。
      她第一次觉得师父眼中的自己是真正的苏柳陌,是那个认真努力,乖巧听话的孩子,是相伴两千多个日夜的徒儿,是努力追逐着他的背影,而如今终于得他回眸一望的人。
      一切一切,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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