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轻墨入隐

27、第二十六章 元辰拜师

　　依旧是昨日的阵势，太乙坪上数千弟子按着入门先后排出整齐的方阵，当中让出三五丈空道来，站满了忐忑不安的一百来号小童。
　　风岚双手捧着一本名簿，不时拖着长音朗声念诵。被叫到的人无不喜上眉梢，满面按捺不住得意自豪之色。
　　“秋枫！”
　　一名青衣小童答了一声：“在！”应声出列，走入殿中。片刻过后，殿中传来一声唱诺：“常州许宁秋枫，拜入东海沧微元辰教柳如水门下，为七十八代弟子。”
　　评上众人无不露出艳慕之色。
　　“张大鹏！”
　　一个身材魁梧，脸庞黝黑的少年一连声应着，哎哎哎，引来一阵哄笑。
　　“齐谦！”……
　　“卓青！”……
　　“安馥雅！”……
　　“袁紫衣！”……
　　那名册已经翻到第二页，没有叫到名字的人不禁如履针毡，伸长脖子盯着风岚手中的名册。只有贺宸安沉眉敛目安然立在一旁，偶尔环视一圈似乎在寻人。袁紫衣随在他身侧，看他心绪不佳，也跟着沉默不语。
　　“贺宸安！”
　　他剑眉一挑，似乎本在意料之中一般，面上并无多大喜色。反而是举步之前无意中回头一望，看见青鸿抱着小小的苏柳陌落在太乙坪上，唇边这才荡起一丝笑纹，颊边露出一个好看的梨涡。
　　贺宸安抬步迈上台阶，对着风岚一抱拳，万分诚恳：“有劳师兄。”这才撩起衣袍，跨入殿中。殿中布着层层华幔，错落重叠得庄严无比，殿四角都燃着贵重的沉香。
　　殿中众人看他不过十二三岁，却已是沉稳内敛，气度不凡，眼中都露出赞许的神色。连问话的莫严也不禁温和了些：“贺宸安，你心中可有想拜的师父？”
　　贺宸安不禁看了一眼在殿中正位上安之若素的元辰仙君暮云落，心中不仅有些暗暗地踌躇。依旧是那颠倒众生的一张脸，平时随意束起的黑锻长发，此时用了玉簪一丝不苟地绾起，双目深邃沉敛，添了几分高贵与威严，却更是冷漠和淡然。
　　他沉吟片刻，心中拿定了主意，正要作答，耳边却听着一人说道：“弟子将叠翠青山人士苏柳陌带到，请仙君评断。”
　　风清游问道：“就是昨日受伤的那个小女娃。”
　　“正是。”青鸿答。
　　贺宸安关切地回头去看那个粉脸娃娃，却看到一张小脸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元辰仙君，不禁想到：莫非她也是想拜元辰仙君为师？在自己来沧微元辰之前，国师曾借着九星合珠的异象卜过一卦，只算出元辰仙君暮云落这一生收得一个徒儿，却不知是男是女，姓甚名谁，因了何种机缘才得以拜入门下。
　　心念一动，他躬身拜了一拜，说道：“这位小姑娘既然身上有伤，就让她先行拜师，也可早些休息。”说完退到一侧。
　　莫严倒是颇为赞许地点点头，眼中肯定的神色又进了一份。
　　暮云落看她眉间隐隐有红光耀出，想必是在洗髓池中经历一番艰难抉择，心中一动，莹润指尖微微捏了诀，一颗绯色光珠自苏柳陌眉间迸出，弹入暮云落掌心。他眼眸微阖一瞬，长睫在脸颊上扫出整齐的阴影，仿佛雪落青瓦般翩然，再睁开时皂白分明的眸子中已是一片了然。
　　“苏柳陌，你在洗髓幻境中表现可圈可点，天资聪慧，根骨颇佳，又得我十年修为，可谓仙缘深重，元辰自当收你为弟子。”他顿了一顿，“你可愿意拜入我元辰教……”
　　苏柳陌知他话中是要指定师父，一旦说出口，自己拒绝免不得伤了那人的面子。她再也顾不得礼数，一跪在地，伏身稽首，打断他的话：“柳陌只愿拜入元辰仙君门下。”
　　话音一落，殿上一片哗然。
　　高坐之人面色淡然，看不出一丝情绪，问道：“你可知我门下从未收过弟子。”
　　她俯首恭敬地答道：“柳陌知道的。”
　　“那你为何还执意拜入我门下？”
　　“仙君从未说过这一生不收弟子。千辛万苦来到这元辰，柳陌自然是为了以偿心中夙愿了。”
　　“如果我不收你为徒，又当如何？”
　　“柳陌爹娘尚在，自然是回去侍奉双亲，不再行修仙之想。”
　　“你这般决绝的性子，倒是不适合修仙。”
　　苏柳陌既不敢看他，也无法做解释，头伏得更低了。不知怎的，那腕上小铃兀自震颤，叮当叮当响了起来，细腻流畅如宛如柳叶落池塘。声响虽小，在肃穆的大殿上听来却不甚庄严，苏柳陌觉得不妥，连忙用右手按住链子。慌乱间抬眼看去，却发现殿上众人个个彷如泥塑菩萨定住般巍然不动，只那遥远飘渺的座上之人，一双墨染的眸子映着浓密的羽睫，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她站起身来，受了魔咒般一步步缓缓踏上阶梯。行得近了，他依然端坐在正位上，只是堪堪地向她伸出了手，袍袖轻垂，指尖莹白如璧，修长清美如昆仑美玉。
　　苏柳陌迷迷蒙蒙地站在正位前，从他的修长指尖看到优美下颌，从他的淡薄唇色看到深邃眼眸。剔透瞳色宛如一汪清水，荡漾着新雨过梨花般的温柔。她沉溺其间，心中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甚至无法再吸入多一口空气。她痴痴地望着他的脸，早已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眼中除了他再没有之外任何物事。
　　如飞蛾扑火般地，她轻轻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入他的掌中。
　　“陌儿……”似乎是他若有如无地唤了一声。
　　两人身子都是一震。
　　苏柳陌依然匍匐在地，行着稽首大礼。元辰仙君暮云落双目微微眯起，敛眉垂首看了看自己的手，面上竟是难得地掠过一丝异色。
　　地上伏着的小小身影，虽然故作老成，但那肩头却因为紧张微微地颤抖着。数百年毫无波澜的心中竟突然浸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他薄唇轻启，语音依旧淡然。
　　“且先起来，我应了你就是。”
　　清雅的嗓音不轻不重，徐徐缓缓在大殿上回响，仿佛扔了一颗惊雷，炸得殿上鸦雀无声。殿中众人神色变了几番，有惊疑非常的，有羡慕不已的，有不屑一顾的，有忧心忡忡的……但却无一人提出异议。
　　自然，元辰仙君暮云落要收什么人做弟子，谁又能说得了半分不是。
　　苏柳陌讶异得不知所然，僵着脸，一时做不出反应，怎么，怎么，仙君这就应了？抬头看着他面色依旧冷清，半点涟漪也不曾起，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她也不敢起身，依然俯首跪在地上。
　　“我说了收你做弟子，怎的还不起？”
　　苏柳陌的身子慢慢漂浮起来，那张清冷出尘的脸眼看越来越近。她诚惶诚恐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说道：“柳陌心中欢喜，忘了起身。多谢……”心中踌躇是叫仙君好，还是立即改口称师父好，想了几瞬，才说道：“多谢仙君。”
　　暮云落点点头：“待行过拜师礼制，你再叫我师父，今天就跟我回天玑峰吧。”
　　“仙君，”一直沉默不言的向婉出言劝阻：“苏柳陌尚且年幼，又是出生小户之家，对修仙，对元辰，对妖邪等等，都没有任何基本认知。我看不如先到摇光峰跟其他弟子同住一段时间，即可以从师兄师姐哪里学些基础常识，也可结识同门，增进情谊。”
　　暮云落听了，也没有反驳，反而是侧过脸来问苏柳陌：“你愿意去摇光峰小住，还是跟我回天玑殿？”
　　苏柳陌心中自然是巴不得跟着仙君，但是向婉尊上也说得合情合理，自己拒绝不免佛了别人的好意。踌躇片刻，口中还是乖巧答道：“凭仙君安排。”
　　暮云落倒是可为可不为之人，听她这样答，说道：“也好，你且去摇光峰小住三月吧。”
　　苏柳陌心中虽然失落，但面上倒是努力不显露出来。
　　唉，和师父自是……来日方长。
　　底下风清游顺了顺气，继续唤出贺宸安来，问他要拜哪个师父。
　　贺宸安倒也心平气和，看看一脸正色的莫严，再看看笑得可亲的风清游，坦然说道：“弟子愿意拜入元辰执掌门下。”
　　莫严本就示意要收他为徒，看他依然说得坚定，也不再言语。风清游倒是犹豫起来，门下六个弟子，全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本来这次打算收个女娃作为关门弟子，怎的又遇到根骨颇佳的贺宸安，一向爱才的他不应又舍不得，应了难免有憾。沉吟了片刻，这才点头应了。
　　苏柳陌知道贺宸安表面上谦和老成，但其实有点孩子气，也难免倨傲。风清游这会应得慢了，他心头肯定有些不舒服。不禁抬眼看去，果然贺宸安嘴角略略一撇，虽然随即荡起欢欣的笑颜，在她眼里也掩不住那些微失望的神色。她站在仙君椅旁，也不敢造次，看到贺宸安目光扫过，便嘟着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鼓励他。
　　这次贺宸安唇边才荡起真心实意的笑，看着这包子头的小女孩，不知为何心情就所好转。她哪里知道，他适才失望不过是因为未拜到自己心仪的仙君门下，倒不是执掌尊上回应的快慢。如今看她站在高台上还顽皮地对着自己做鬼脸，竟莫名其妙地觉得心头甜如蜜糖。
　　………………
　　门外风岚陆陆续续念到五六十个名字，一本薄薄的名册就翻尽了。余下的自然没有通过选拔大会，只有打道回府，不免有人哭哭啼啼，也不乏欢欢喜喜要回家见爹娘的人。对于落选的人还有最后一项优待，就是可以由元辰弟子御剑送回启琅镇。对这群年纪不大的小孩子来说，不免是十分值得期待的礼物。
　　不过半柱香功夫，吵闹的人群就走了个干干净净，远处天边还传来某个孩童兴奋的叫喊声。数十新弟子规规矩矩地站在天枢殿中，只苏柳陌一人立于仙君身旁，不免突兀。许多人抬头偷偷看她，目光又被座上的元辰仙君吸引过去，一触及绝艳天纵的容颜，又似被惊到一般速速低下头去。站在高处的苏柳陌看得清清楚楚，殿中之人脑袋脸面此起彼伏，一处黑一处白，颇为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刚笑了一半，一下子又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和身份，不免立刻又板起一张小脸来，做出一副极为严肃的样子。
　　暮云落看她脸色瞬息变化，知她不过七岁还是小孩子心性，眸子里浮起一层温意，轻声说道：“无妨。”
　　苏柳陌知道仙君听到她笑出声，也不敢看他，只答：“嗯。”却是笑不出来了。
　　殿外传来庄重的钟声三响，余音在阔郎的大殿中回想，余音不绝。
　　门外风岚宣道：“拜师吉时到——”
　　元辰仙尊牵着苏柳陌缓缓从高台上踱下，殿中弟子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风清游，莫严，向婉均随其身后，来到殿外。
　　此时酉时刚过一刻，日轮微斜，太乙坪上搭起一道三丈长三尺宽香案，案上置了四个香炉。而太乙坪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分别放上了四个半人高的铜质香炉。
　　苏柳陌眼里哪还看得见什么太乙坪，白玉砖，梨花案，琉璃炉，甚至自己身在何处都全然不知，迷蒙地跟着眼前修长挺拔的身影迈动脚步，她所有的感受知觉，全都集中在那只被埋在素白袍袖里的左掌上。
　　世间最美的神仙有着最美的手指，而这只手却正牵着自己。她有了这样的认知，哪里还有力气思考别的东西。
　　手掌上的微暖热度也似乎似曾相识。
　　她任由他轻轻牵着，连指尖都不敢动一下。直到仙君从风岚手中接过六柱香，又转身递给她三支，看她神情怪异，身体僵硬，问道：“你可有不适？”
　　苏柳陌连连摇头。
　　暮云落也不再问，转身正对香案，右手执着三炷香，左手轻抚一圈点燃，又用指尖沾了火星，迎风袍袖一展，余下众人手中香柱燎起丝丝青烟，竟是全都燃起。他撩起袍摆，对天而跪。太乙坪上一片环佩剑器错响，不仅手中执香的五十七命弟子随他跪下，其余数千入门弟子皆齐齐拜倒。
　　元辰仙君朝着东方拜了三拜，说道：“元辰师尊在上，列位先辈知悉，东海沧微元辰教立教九百三十六年，誓以斩妖除邪为己任，守护天下泱泱众生。弟子暮云落护教两百一十八年，谨遵师尊，先辈教诲，不敢懈怠一日。今日天降祥瑞，元辰又得良才五十七人，弟子不求其个个位列仙班，名扬天下，振兴本教，只求其人人心怀慈悲，身正行端，无愧于心。”言罢，起身又拜了三拜，将三炷香插入琉璃香炉内，又回身简单训话：“今日你们既然拜入元辰门下，须勤勉修习，上尊下爱，恪守门规，日后行事皆以天下苍生为念，元辰安危为重。切记。”声音不大，太乙坪上数千人却犹如耳旁轻言，听得清清楚楚。
　　众弟子皆热血澎湃，齐齐答道：“弟子谨记仙君教诲！”
　　苏柳陌并不知往年元辰仙君只是观礼，从不如此正式地跪拜天地，一切仪式全由元辰执掌莫有为负责完成。而这一届因为收了首徒，不免为了她做得慎重些。虽然训话中所有新弟子都包括在内，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却是独独看向她的。
　　苏柳陌起身抬眉，眼睛里犹如装下漫天星子，软软地叫了一声：“师父……”心里还记挂着陆白，想是先表忠心，然后再跟仙君探探口风。还未开口，眼前突然一黑，竟缓缓向前倒去。
　　跌落之前，只觉得一个温暖的怀抱护住了自己，心中安定，便再也人事不知。
　　暮云落仓促间抱她入怀，只觉得身轻如一片鸟羽，又记起她昨日本是受了重伤，来不及将息，今日去了洗髓池后又直接赶来天枢殿，来来去去大约是一点也没歇息，不禁眉头微蹙。
　　他数百年来一向冷清孤傲，身边稍微亲近之人无不是长老辈弟子，个个能征善战，修为深厚，这等体弱晕厥的事情从不曾发生过，很自然就疏忽了。元辰仙君暮云落这时才意识到，大约这个师父不是那么好当的，何况徒弟还是一个体质纤弱，尚在垂髫之年的小女娃。
　　那俊秀的眉头蹙得更深了——看来自己虽然活过数百年，在教习徒儿上还得从头学起。
　　众人看苏柳陌堪堪跌入仙君怀中，本是心头一片惊叹。又见仙君的眉头不知何故，皱得比当年收到妖帝的战书时还要凌厉。知他素来喜洁，莫非已经开始嫌弃苏柳陌了？众人皆屏气静声等他来吩咐谁来把苏柳陌接下去。
　　哪知仙君竟是顺势把她一把抱起，淡淡一句：“我带她回去了。”
　　留下一脸错愕的众人，兀自飘飘然御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