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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心理大塌方 ...

  •   郭家人上下一心,在蒸锅似的酷暑中奋力拼抢了几个钟头,自家自留地里的成熟小麦基本上做到了颗粒回家。
      啥都收拾利索了,大队广播台那儿才开始有动静。葛副主任以他那特有的沙哑的声音向广大社员们传达上级关于自留地收归集体的决定。
      葛副主任最后又强调说先收回家的人你也不要沾沾自喜自鸣得意,那是要强制收回的。他暗有所指的批评了某些老贫农、民兵骨干不参加政治学习,自私自利。。。。。。
      郭永存自然对‘有些人’的具体所指了然于胸。“这狗日的不会真的领人来抢吧?”
      “他要是敢来抢,我就打他个满脸开花,遍地找牙!”
      “你妈个×就你能!还说记住了呢。”郭永存有点气急败坏,厉声斥骂儿子朝鲁。
      朝正掀锅宣布开饭,可是大家并不是很积极。“怎么都还不饿?没听见上晌的钟声已经响了,去晚了小心咱们亲爱的葛副主任收拾你们,特别是某些老贫农、民兵骨干。”
      郭永存又要骂人,朝华将碗筷送到眼前。
      “你个死妮子缺心眼儿!大上午头又是这么累的活儿,你叫大家喝稀粥。”
      “没面了。下午得推磨。”
      “又没面了?哎呦呦,你们这帮神仙吃货!”
      朝正端碗给大家分析形势。咱刚到家他那边就喊,显见的是早就知道。要是打算用强梁手段,为什么不在地理或是路上就动手?若是一个月以前他早动手了。俺大爷这不又是大官了吗,他得给咱留些面子。
      焦脆、震慑心扉的雷声响起来。众人出来一看,黑压压的浓云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从北边扑过来。
      这雨不是好雨。忽然想起来老伴还没有回来,放下饭碗就往外走。“恁娘还没有回来呢!她怎么养了你们这帮不孝顺的狼羔子!”
      狼羔子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郭永存又将儿子唤回来。要下雨了,得备干柴,得把院里的麦子塞到东屋磨房里,还得把羊牵进去。。。拾捯完了铜钱大小的雨点就落下来了。朝华背了麦子,搀扶着娘嘻哈嘻哈地回来了。打开东屋门一看满满当当的,再也塞不进去了。“咋就不能往里多走一两步。”情况紧急,只好背进堂屋里。
      雨水好,雨水勤这本是庄户人所渴求期盼的事儿。自开春儿一来一直是抗旱浇地。收完麦子播上种子几天就发芽长起来啦。
      雨越下越大,起雾冒烟似得,院子里的积水有半尺深,倒灌屋里,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在门口那儿抗洪抢险。
      “呀。下雹子啦。”冰雹这东西不常来,不速之客突然造访,还有点新奇的感觉。
      他们马上就笑不出来啦。小豆粒儿变成了卫生球。柴刀镰刀、铁叉子,甚至连铁钩子都扔出去了也没见好使,噼噼啪啪地下了半个钟头。郭永存握拳顿足哭喊问苍天:“你这是要杀人呐!”
      半下午时雨过天晴。院子里没化完的冰雹有十公分那么厚。雹砸一溜线,隔条路都敢不一样,说不定地里会好些。朝正娘催永存到地里去转一圈。不是队长不是干部的,看了又有啥用?老头子身板不是太好,她是不想让他跟着推磨,溜达溜达只当休息了,没他那四两劲儿娘几个照样成事。
      郭永存吱拧了一会也没动地方。你想啊,那么恢宏壮观的场面,地理还能没有?整个郭楼大队才多大点地面儿?春茬庄稼完了,没收回来的小麦恐怕也都砸到稀泥里去了。一年的血汗和指望全他娘孝敬了土地爷。
      郭永存一个人掉了会子泪,忽然又自我安慰起来,不管咋说自家自留地的麦子收回来了。朝正个王八儿要是分析的不错的话,顶多是罚点工分。工分今年就更不值钱啦。自己这回当机立断也许是这辈子不多的重大决策中的最闪亮的一次啦。
      郭永存决定不去地里,跟家人一起抱磨棍走路。跟家人在一起,听他们说笑,看他们斗嘴耍心眼儿是他唯一能感觉幸福的事,尽管孩子们有逗急了说话不中听的时候,也只当小咸菜里撒了点儿花椒面儿。
      自家的磨道里填上了麦子没法用啦,只好借用别人家的。
      人多磨大,可是天时不对,太潮啦。呼噜一遍,呼噜一遍就是筛不下来面来。
      朝正娘怎么就忽然烦躁不安起来,心里毛毛喳喳的不得宁静。那个小羊羔是不是栓的太紧了,可别给勒死喽。那是朝莉的宝贝,从半尺长就抱着,写信回来还问呐。
      “不中,我得回家看看。”
      小心无大错。郭永存准了,并发话休息一会儿。一支旱烟抽了两口,老伴儿哭嚎着疯癫跑回来。“快点。着火啦!咱家着火啦。”
      所有的人魔症似的往家跑。郭永存落在了最后,嘶声吩咐老伴和女儿敲盆子喊人救火。
      “救火啊!救火啊!”跟鬼嚎差不多。
      郭朝正还保持了点冷静,一把拽开要踹门的朝鲁,扒门缝往里看,屋里火苗子并不大,满屋子的烟,也看不清是什么在燃烧。门窗的缝隙,甚至房檐下都在挤烟。他喝令弟妹及赶来救火的人准备好水。“我打开门,你们就冲亮光的地方泼水,出来时别忘了走门左边,别挡了后边人的路。”
      门开了,灼热的气体一下将朝正推了个跟头,新鲜的空气立马补充进去,得到氧气助燃的火苗,呼一下上了房顶。众人被吓傻了,呆呆地向后退缩。
      “泼水呀!”
      “哗。哗。哗。”门外老远的地方就闭眼往里扬。有的根本就没泼进去。朝正拎起水桶。“朝鲁,你跟我学。”一头扎进浓烟里,用力向斜上方泼去。扇子面似的水浪绝大部分撞到北墙上又反弹回来。哎,管事儿。
      看朝正兄弟俩从浓烟里安然无恙地出来,外人的胆子也大了,纷纷冲进屋里去。刚刚下过大雨,到处都是水。也得亏水凑手,不然损失会更大。
      火灭了。邻里乡亲在院子里说了一些安慰和同情的话便离去了。郭家人进屋开始检查损失情况,研讨起火原因,追究责任。追究了又能怎样?谁想在自家里放火?但无论是谁的责任,挨一顿臭骂是必不可少的。
      屋里成了地中海,整个院子里的水差不多都搬到屋里来了。屋里也很凌乱:残破的棉被、衣服踩在脚下,泡在脏水里;桌子上除了草沫子还赫然存放着一粒驴粪蛋子。大部分的水取自院子东南角的呕肥坑。
      损失很严重。天热了,棉被褥都堆放在桌子西侧的小床子上,差不多燃烧净尽。小床子的上边是搭衣服的横杆。全家人倒下来的棉衣服都搭在上面。虽然看上去还象样,可是已经拿不成个了,小床子上的棉被褥的火焰正好烤着它,仅仅是因为烟大缺氧才没燃烧,不然早就变成灰了。
      肇事者是一只野猫,不过不用惩罚牠了,牠被浓烟呛死在了床底下,为了点香喷喷的食物,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要说间接责任,那就推到了一家之长的郭永存那儿啦。是他没有发现猫的存在,走时把牠锁在了屋里。没有一个人敢于对他说个不字,掉个脸子。
      今天上午朝正娘做了一个枣子大小的白面馒头,炒菜时把两条小咸鱼扔到炝锅的荤油里过了一下。每月的初一、十五、二十三那是雷打不动的上香的日子。还是在雨前的时候朝鲁去河里洗澡,用手巾兜了半盘子鱼回来。手巾能兜上鱼来也非奇事。尺把深的河泡水被日头晒热了,人下去一撵,柳叶长的小鱼游不多远就自个浮上水面。
      猫儿见了鱼腥,就像变态流氓在旷野里见着了出浴的嫦娥。做为供桌也是太简陋了,三块十公分宽的木板,四颗三寸钉子钉扣成个门子形。这种结构并不稳固,猫儿前爪往上一搭就倒了。香炉、供品摔到了桌下的棉花框里。供桌倒下还同时砸翻了煤油灯。半斤装的玻璃瓶打着滚,流着油摔到那捆麦子上。桌面上的煤油顺着桌缝滴落到棉絮子上。火就是从那里烧起来的,接着就是那捆小麦。
      小麦淋了雨,又被绳子捆勒着扛到家。弄得挺实成,如果要是不撒上煤油,可能都烧不起来。它冒烟不起火,尽管这样还是引燃了小床子上的棉被。
      “割估多好吧,差一个条件火就烧不起来。”朝鲁一把把焦黄的菩萨画像扯下来。“我们家好吃好喝的都是先紧着你,香火不断流,你就是这么保佑俺们的吗?甭说是神仙,就是个凡人能做出这等害人性命的事来,那该得有多不要脸呐。”
      看儿子恶毒地攻击并要撕毁菩萨画像,朝鲁娘的嘴唇直哆嗦。“小二王八羔子,你要是敢动,我就撞死在你面前!”
      看娘那拉开的架势,坚定刚毅的神情,朝鲁就是再浑、在拗也不敢动弹了。不用说是撞死,就是撞个肿包,那也心疼啊。那可是亲娘啊。
      “这是人的事儿,猫的事儿,碍着人家观音大士什么事儿了。要不是她让我闹心,差我回来,说不定房子都没啦!”
      这么说还得感谢神佛呢。朝正摇头叹息,这上那讲理去。其实世上本就没有定理真理,就看你站在哪个角度、哪个立场上,怎么看待了。
      清晨,郭永存一睁开眼,就看见儿子朝鲁军人立正似的站在床前。“朝鲁,你干啥呢。”
      朝鲁没出声,看娘悠悠转醒,上前一步把衣服递过去。有了难事儿,一般爱向母亲求助,这习惯一直维持到了现在。“娘,大队派我代表大队,代表公社去县里的‘批林批孔’培训班学习。俺想要五块钱。”
      “我日他个亲娘!”郭永存拍床而起。朝鲁吓了一跳。看看爹的神情不像是骂自己,便没出声。他确实不是骂儿子。按理说谁都不该骂,这是好事呀,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好事儿,能落在自家人的头上,也算是干部们高看了一眼,给面子给实惠。多好的好事啊!管吃、管住,还有补助;哪凉快哪儿坐,啥好吃吃啥。可是光玩嘴皮子能顶吃饭吗?春茬庄稼完蛋了,一小半的麦子毁了,弄一帮子打坷垃的村夫莽汉在树底下硬充酸秀才,半响半响的憋屁,唱歌、赛诗,就算晒干了,往后能把脖子扎起来么?
      “俺不是旷工,还有三角钱的补助呢,才三天。”朝鲁与他爹的想法迥然不同,他娘的这个学习班办三年才好呢,那老子就大学毕业了。“就这五块钱俺也不一定能花了,主要是预备着。”要是再遇见像冷月那样的姑娘,你连碗大碗茶都请不起,还有法混么。
      “要不就让孩子去吧,出去也见见人,见见市面。先说不用挨毒日头晒了。”老伴也替儿子讲情。
      郭永存也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见见人也不孬。见男人自然也会见到女人。他的思维有务虚转到务实上来了。“小儿来,你去过一回了,要不也让你哥去一回吧?”
      朝鲁觉得爹天真的可笑,你以为拉地排车送公粮呢?只要有把子力气,是人不是人的都中,到了那儿你得能写会说,不说你是个内行,起码你得懂的门道,他郭朝正有这两下子吗?
      娘也觉得这老头子处事不公,手心手背不都是自己的肉?于是痛快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五块钱来。
      “再给他长一块吧。小儿来,咱该花的钱别小气,不该花的钱一定要攥紧喽。这是你妹妹朝芳的钱,打听到好心的债主早晚是要还的。”
      上工的钟声响了,朝正兄妹俩匆匆走啦。朝正娘打开鸡窝子门,将东屋磨道里的羊牵出来,又扫了院子,进屋一看老东西还在床上坐着。
      “你咋还肉着不走,不出工了?”
      “出工。这就走。”郭永存慢吞吞地往外晃荡。“我看学勤也就那样了。唉!换了谁也好不了!”支撑他希望与理念的基础大面积坍塌,晃荡到大门口又停下了,倚着门框发呆。老伴儿出来往呕肥坑里倒灰,发现了他,感到很惊讶:“你坐这儿干啥?”伸手抚摸他的额头,感觉有细碎的汗珠,也不发烧呀。这个老头子今个儿是怎么啦,这太反常啦。
      “孩子他娘,你说这工上又如何不上又咋样?我累啦,今天不想干了,不干中不中?”
      看老头子那祈求的目光,可怜兮兮的神态像吞进了大把的蒺藜一般难受。“你不要紧吧?中。身上不清爽咱就不干。要是我说了算,你打从今儿个起不干都中。别在这儿坐着,回屋里吧。”
      “你也不用害怕,我就是累得慌。我他娘二两灯草灰的命,一半会儿铁死不了的呢。”他冲老伴儿笑笑,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自然。“要不我给你烧火吧。”那意思是咱也算不吃闲饭。
      乾坤倒转了,灶坑前除了烤火取暖,他是从不往那儿坐的。
      “记得我过门的第二天你给我烧过火。俺就从那会儿才确认俺的男人不缺胳膊腿,脸上没有麻子。”
      “二三十年了。那时候俺发誓要给你好日子过。可是。。。日子。。。我再也没有十年二十年啦,郭永存也他娘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货!嗨。。。诶。。。咦唏。
      “吔!一个说笑话的事儿,值当么?”朝正娘心里很知足,她对幸福的标尺定得很低,只要是有这个心就行拉,不必当真大鱼大肉。小三十年了,虽说也吵过闹过,可也从没有拽着头发绺子打屁股的时候。
      “我给你烧碗白面汤喝吧。”
      “不年不节的,喝它弄啥。”说归说,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期待和渴望的神情。老伴不但做了白面汤,还打了一个鸡蛋在里面。面汤甜甜的,显然是放了白糖。“咦!咋怎不会过日子!放点糖精就中了呗。”喝到一半将饭碗送到老伴的嘴边,非让她也尝尝。
      “鲁镇集的那人家传过话来,将来有了小孩不能姓郭,得跟人家的姓,这咱能同意吗。”
      郭永存身子一震,对这个早有思虑,水黄瓜没有两头甜。朝正是长子,等于灭了长孙,这恰恰是不能被接受的。
      沉默等于拒绝。老伴儿不想让他伤心伤神,提议说到地里去给羊割把草。她忘了他不舒服的前因,意识里也没把他当个病人。郭永存还是不想动,再说被冰雹肆意蹂躏过的大地还没有恢复生机,哪来的草?就说你拿个竹竿钩子掰点柳树枝子对付两天算了。大队广播台早就喊啦,鸡鸭猪羊也要集体圈养,牲口家禽也要一步跨进社会主义社会。“还不知道往后是个什么样呢。”
      朝正娘只好自己拿了长竹竿出来为羊家娘俩操持生计。树叶高高在上,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就打算到生产队草垛上偷一把高粱叶子。她远远地看过去,草垛那边有几个学龄前儿童在玩耍,转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没敢下手。为难之际,闺女儿子回来啦。朝正几步攀上树杈随意支配他的资源。
      娘仨一同回到家里。放下柳条枝,吩咐朝华喊老东西吃饭。堂屋门是关着的,朝华边哗哗地往脸上撩水边往屋里喊:“爹。吃饭啦。”等了几秒钟没有回应,也没有动静,她推门进去。“爹。吃饭啦,吃了饭您再歇着。”地上铺一凉席,爹只有半个身子在凉席上,脸侧朝下方。没出声,也没动。
      哦,爹这是在等她拉他呀。小时候经常这样,拉也拉不动,等到力竭时爹就会笑着站起来,将自己高高地举过头顶。后来小妹朝莉接替了自己的这项快乐的工作,现在朝莉走啦,莫非又。。。
      这次郭永存的女儿再也无法将他拉起来了,他双目紧闭,面如白纸。
      “娘。娘。你看俺爹咋啦?”
      鼻息都没有啦。朝华是不敢,更多的是不愿承认事实。
      谁也没有办法啦。潜伏于他体内的疾病现出了杀机,大面积地心肌梗死猝然夺去了他的生命。
      啊-----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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